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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26 回  姜金定请下仙师  羊角仙计安前部

  诗曰:

  猖狂女将出西天,扰扰兵戈乱有年。

  漫道萤光晴日下,敢撑螳臂帝车前。

  堪嗤后羿穿天箭,更笑防风过轼肩。

  一统车书应此日,钢刀溅血枉垂怜。

  却说姜金定从水囤中得了性命,竟进朝门之内,朝见番王。番王道:“爱卿出马,功展何如?”姜金定道:“今日撞着对手了。”番王大惊,说道:“撞着哪一员大将来,是你的对手?”姜金定道:“不是个甚么将官。”番王听知不是个甚么将官,早已有八分焦躁了,说道:“既不是个将官,还是个甚么人?”姜金定道:“今日所遇者是南膳部洲大明国朱皇帝驾下一个引化真人张天师。”番王听知是个张天师,先前只有八分不快,今番却有十分吃恼了,说道:“卿父存日曾说,此人呼风唤雨,驾雾腾云,本领高强,十分厉害,谁想今日你遇着他。你今日和他对手,胜负如何?”姜金定奏道:“只是两家对手,臣也不惧怯于他。但他果然是书符讽咒,役鬼驱神。小臣正欲把个囤法去囤他,他的七星宝剑尽厉害,一剔就是两半边。小臣正欲把个飞刀去斩他,他的天神将又到,一拥而来。不是小臣有五囤三出的本领,险些儿丧于道土之手了。”番王道:“似此何以处之?俺的江山有些不稳,社稷有些不牢。”

  左丞相孛镇龙说道:“依臣愚见,写了降书降表,献上通关牒文,万事皆休。何必磨这等的牙,博这等的嘴。”右丞相田补龙说道:“左丞相言之有理。南阵上有个武状元,他前日高声说道:‘我天兵西下,既不取你的城池,又不夺你的世界,不过是要你一张通关牒文,问你传国玉玺。果有玉玺,献将出来;如无玉玺,献上通关牒文,万事皆休。’这武状元已自明白说了,何必执迷不悟,搬弄干戈,糜烂小民,坐空国计。况兼我国所恃者,刺仪王父子兵而已,今日他父子俱丧于南兵之手,料这一女将焉能成其大事?堂堂天朝,雄兵百万,战将千员,岂下于一女子?伏乞我王详察。”总兵官占的里又奏道:“左右丞相言之俱有大理。小臣职掌巡哨,甚晓得南兵的厉害,不但是雄兵百万、战将千员,只这一个天师,呼风唤雨,役鬼驱神,也是十分厉害。还有一个国师,怀揣日月,袖囤乾坤,更加佛法广大无边。若是女将军不肯罢兵,明日祸来非小,伏乞我王详察。”番王听知这一堂和解,心上也不愿兴兵。只是姜金定心怀父兄之恨,要假公济私,奏说道:“这都是些卖国之臣,违误我王大事。”番王道:“怎叫做是个卖国之臣?”姜金定说道:“我王国土,受之祖宗,传之万世,本是西番国土的班头,西番国王的领袖。今日若写了降书降表,不免拜南朝为君,我王为臣。君令臣共,他叫我王过东,我王不得往西;叫我王过北,我王不得往南。万一迁移我王到南朝而去,我王不得不去,那时节凌辱由他,杀斩由他。若依诸臣之见,是把我王万乘之尊,卖与南朝去了,我王下同韦布之贱。这不都是个卖国之臣!”

  道犹未了,只见三太子自外而入,听知道要写降书降表,就放声大哭起来。番王道:“我儿何事这等悲伤?”三太子道:“父王何故把个金瓯玉碗,轻付于人?这社稷江山,终不然是一日挣得的。”番王道:“非干我事,左丞相说道该降,右丞相说道该降,又有占总兵说道南兵厉害。”三太子骂道:“这些卖国的狗奴,岂不闻主忧臣辱,主辱臣死?你们受我们的爵,享我们的禄,卖我们的国,误我们的事,是何道理?伏乞父王先斩此卖国之贼,容孩儿出马,若不取胜,誓不回朝!”姜金定奏道:“三太子言之有理。但只一件来,臣还有一妙计,不消三太子亲自出征。”番王道:“有何妙计,不消三太子出征?”姜金定道:“臣有一个师父,道号羊角道德真君。”番王道:“怎么叫做个羊角道德真君?”姜金定奏道:“这个师父没有爹,没有娘,原是一块石头。天地未分之先,顽然为石。后来盘古分天分地,这块石也自发圣,喀篥一声响,中间爆出一个人来。这个人出来时,头上却有一双羊角,那时节不曾有书契,不曾有姓名,人人叫他做个羊角真君。羊角真君生在这个石头里面,长在这个石头里面,饥餐这个石头上的皮,渴饮这个石头上的水。年深日久,道行精微,德超三界。传至唐虞、夏、商、周,有了文字,有了书契,人人叫他做个羊角道德真君。那块石头有灵有神,能大能小,羊角道德真君带在身上。做个宝贝。昨日小臣借他的来,囤住了武状元唐英便是。”番王道:“他这如今在哪里?”姜金定道:“他这今在西上五百里之外,有一座高山,其山有一所深洞,是他在这个洞里修真养性。人人就叫这个山羊角山,叫这个洞羊角洞。有诗为证:

  羊角棱层灵秀开,西山积翠起仙台。

  入关足蹑烟霞起,倚阙手招鸾鹤来。

  怪石摩空撑砥柱,飞泉泻涧走风雷。

  几能道德真君侣,一啸临凡未忍回。”

  番王道:“只消他一个石囤,也自有八分赢手了。”姜金定道:“俺师父回天补日,吸雾吞云,惯使天曹飞剑,百步之内取人首级,如盘中取果,手到功成。骑一只八叉神鹿,上天下地,无所不能。还有一个水火花篮儿,中间有许多的宝贝,善可枭人首级,任是甚么天兵也不能亲近,岂止一个石囤而已!”番王道:“似此说来,却是个超凡入圣,有德有行的。”姜金定说道:“他号为道德真君,名下无虚。有诗为证:

  羊角住羊山,瘠瘦如角立。

  一鹿驾长风,世网安能絷。

  朝随白云出,暮采紫芝入。

  道灵未去来,德气自呼吸。

  月明响环佩,时有飞仙集。

  我欲从之游,共饮华池汁。”

  番王道:“怎么得他下山来?”姜金定道:“须得我王草诏一道,小臣不惮劬劳,连夜捧诏上山去请他来,上扶我王锦绣江山,下救万民涂炭之苦。”番王准奏,即时草诏一道,付与姜金定。

  姜金定接了诏书,掷下三尺红罗,一朵红云望空而起。须臾之顷,就到了羊角山。姜金定落下云去,收了红罗,牵了战马,手持信香,口称祖师大号,来到羊角洞口。只见一个把门的小道童儿,早已认得是个姜金定,迎着说道:“姜道兄,你又来了。”姜金定说道:“是俺又来看一看哩。”小道童说道:“前日老爷传了你五囤三出的本领,驾得起千百丈的腾云,你今日又上山来,有何贵干?”姜金定道:“有事求教师父,望师弟为我通报一声。你说道日前学艺的姜金定,在此面见祖师。”小道童即时传到洞门里,羊角道德真君叫来相见。见了姜金定,真君道:“我前已传授了一干道术与你,因你是个女流之辈,不便久留。你今日又来见我,有何事故?”姜金定跪着禀道:“前日多蒙老爷赐弟子一班本领,保我金莲宝象国为上邦。谁想强中更有强中手,遇着强梁没奈何!”真君道:“有个甚么强梁的遇着?”姜金定道:“是南膳部洲大明国朱皇帝驾下,差出一个道士,名唤天师,差出一个和尚,名唤国师。率领些甚么宝船,带了些甚么兵将,来到弟子金莲宝象国,把弟子一个父亲、两个哥哥,俱送了残生性命。弟子传授法术之时,只指望扶持我国国王为上邦,哪晓得自家的父兄俱不能保。”真君道:“你好拿出你的五囤三出千丈腾云的本领来。”姜金定说道:“是我拿出五囤三出的本领来,却都被那个天师破了。故此俺国王修下了一封诏书,多多拜上祖师老爷,万望老祖下山走一走,一来扶持俺国王的锦绣江山,二来救拔俺弟子的一家性命。”真君道:“我既超三界外,不在五行中,怎么又来管你凡间甚么闲争闲闹斗?”

  姜金定哭哭啼啼,伏在地上说道:“老爷不肯下山,俺一国君民尽为齑粉。自古道:‘救人一命,胜造七级浮屠。’老祖只说是可怜见俺这一国君臣的性命罢!”羊角道德真君是个慈悲为本,方便为门的,看见了姜金定苦苦哀告,打动了他的不忍之心,说道:“姜弟子,我许你下山来。只一件,我却不到你金莲宝象国见你番王。”姜金定道:“老祖不到俺国中,弟子却到哪里来相会?”真君道:“你只到哈密西关之内荒草坡前,你可带本国人马跟随,我拿一个,你绑一个,我拿两个,你绑一双。成功之后,俱算你的功成,我自回山而来。”姜金定连磕了几个头,归到金莲宝象国,报上番王。番王道:“姜金定不过一女将,尚肯舍身报国。左、右丞相并总兵,不合卖国欺君。”着镇抚司监候,候姜金定得胜回来,押赴市曹处决。姜金定领了本部兵马,径到荒草坡前,等待师父。

  却说师父羊角道德真君,许了姜金定下山,去杀退南兵,心里想道:“兵凶战危,事非小可。况兼南朝来到西洋,隔了八百里软水洋,隔了五百里吸铁岭,这个道士,这个和尚,若不是个有本领的,焉能至此?我却有个道理,先得一个人做个先锋,探他一探,看他本领何如?次后,我便有个斟酌。只还有一件来,须得个形容古怪、相貌蹊跷的做个先锋,才吓得人动。”正在踌躇之时,只见阶下一个小道童儿身长三尺,发长齐眉,聪俊无双,举止端重,祖师心里想道:“这个小道童儿倒有些仙骨,不免这个先锋就安在他的身上罢。”好祖师,叫一声:“阶下走的甚么人?”道童答应道:“弟子是无底洞。”祖师道:“你怎么叫做个无底洞?”道童说道:“弟子自家也不知道。只是传闻道,弟子初生之时,不见父,不见母,却在龙牙门山洞里爆将出来,当得一个樵夫拾着。那樵夫低头一看,其洞极深无底,樵夫就叫我弟子做个无底洞。”真君道:“谁叫你到我这个山上来?”无底洞道:“只因樵夫早丧,弟子身无所归,故此投托门下。”真君道:“你在我的山上几年了?”无底洞道:“已经在此六年了。”真君道:“曾学些甚么本领么?”无底洞道:“弟子本领一分也不曾学得。”真君道:“你既一分本领也不曾学得,你在我山上所干哪一门?”无底洞道:“弟子在此山上挑了六年水,烧了六年火,浇了六年松树,这就是弟子所学的本领了。”真君道:“似此说来,这六年之间多亏你了。”无底洞道:“怎么说个亏弟子?只是自今以后,望师父教授些就是。”真君道:“我今日就教你。”无底洞道:“既蒙师父教诲,待弟子磕几个头。”真君道:“不消磕我的头,你到后面玉皇阁上,对了三清老爷叩上四个头来,我这里即时传授些本领与你。”

  天下人学本领的心哪一个不胜?无底洞听知师父要传本领与自己,辞了师父,竟奔后面玉皇殿去,去到山后,果见三间大殿,殿门外有一座白玉石砌成的栏杆,栏杆外是一条金水河,滴溜溜的一泓清水。殿门是朱红漆的隔扇,隔扇上是金兽面的吞环。殿上都是碧瓦雕梁,两边都是挑檐象鼻。进得殿来,果见上面坐的是上清、玉清、太清三位祖师,两边坐的都是些三十六诸天、七十二尊者。中间供案上两道纱灯、两路净瓶,一座大香炉香烟不绝。下面供献着三杯仙酒、三枚青枣儿。无底洞因是师父许了传本领,已是欢喜,却又看见这个宝殿清幽,越加欢喜,跌倒身子,就磕了四个头,起来就走。却又想一想,说道:“这供献的是我师父的仙酒,这仙酒饮一杯,与天同寿,发白转黑,齿落重生,永远不死。我每常伏侍师父之时,看见他饮这个酒,我闻得他一阵香,我喉咙里面就是猫抓的一般痒,巴不得饮上半杯儿。今日我来磕头,却遇着这个仙酒,岂不是天假良缘,难逢难遇?况兼此处幽静,又没有个人儿瞧着,何不偷吃了它,以得长生,也强似学甚么本领。”才要动手,心里又想道:“倘或师父知道,却又枉了我六年挑水烧火的辛勤。”正在筹度,忽然间一阵风来,吹得那仙酒清香扑鼻而过。无底洞馋病发了,顾不得甚么师父不师父,一手取过一盅来,一口直干到底。却没有些甚么下酒的,取过一个青枣儿来,一口一毂碌。这一杯酒下去,好不快活也,正是:

  一任光阴付转轮,平生嗜酒乐天真。

  笑吞竹叶杯中月,香泻桃花瓮底春。

  彭泽县中陶靖节,长安市上谪仙人。

  羊角半山千日醉,直眠无底洞通神。

  却说无底洞饮了这杯仙酒,越惹得喉咙痒了,忍不住的馋头儿,却把那两杯酒都断送了,把那两枚青枣儿都结果了。方才要转前山去见师父,怎奈两只脚不做主,扑的一声响,跌在地上,昏昏沉沉的,鼾响如雷。过了半日,酒才醒些,一会儿爬将起来,捶胸跌脚的说道:“哎!师父叫我磕了头转去,教我本领,我怎么在此贪其口腹,误了大事?”恨上两声,争忙里就走。刚才的走了两三步,只觉浑身上下就如蚂蚁子钻一般,也说不尽的痒,抓了抓儿,越抓越痒。无底洞心里想道:“似此痒痒酥酥,怎么去见师父?这玉栏杆外倒有一泓滴溜溜的清水,不如下去澡洗一番,再作道理。”脱了衣服,一个澡洗,洗得好不快活,哪里再有半点儿痒气罢。

  无底洞心里想道:“明日过夏时再来洗一洗。”跑上岸来,提起衣服,把只左手去穿,只见喀篥一声响,左边胳肢窝里撑出一只手来;把只右手去穿,只见喀篥一声响,右边胳肢窝里撑出一只手来。把个无底洞就唬得魂不附体,魄不归身,说道:“敢是我不合偷饮供酒,三清老爷见罪,撑起我两只膀子来。似这等节外生枝,怎么去见师父?”道犹未了,只见左边肩窝儿里喀篥一声响,左边撑出一个头来;右边肩窝儿里喀篥一声响,右边撑出一个头来。左边的头,像朝着右边的头说话;右边的头,就像朝着左边的头说话。中间一个头,照左不是,照右不是。无底洞越加心慌意乱,安身不住,走到玉栏杆外清水里面去照一照,恰好全不是自家的模样了:三个头就有三张口,三个鼻子,三双耳朵,六只眼睛,六道眉毛,又有十二个獠牙生在口上。

  无底洞跳上两脚,说道:“哎,今番却主饿死也!平时间一个头,尚且没有帽儿戴;如今三个头,哪里去讨这许多的帽儿戴?平时间一副脸皮,尚且没有躲人处;这如今三副脸皮,哪里去躲得这许多的人?平时间一张口,尚且没有饭吃,这如今三张口,哪里去讨这许多的饭吃?平时间一口牙齿,尚且没有甚么龈得,如今十二个獠牙,哪里去讨这许多的龈?却不是主我饿死也!”再照一照,只见头发都是红的,无底洞说道:“今番是个红孩儿了。”再照一照,只见三个头都是靛染的,无底洞说道:“今番又是个蓝面鬼了。似此模样,三分像人,七分像鬼,怎么去见我的师父?怎么去见我的朋友?”心中烦恼,把三个头摇了一摇,只听得忽喇一声响,如天崩地塌一般,全然不由无底洞了。平白地往上一长,就长得身高三丈,三个头,四条臂膊。无底洞道:“我这回是个甚么样人品?欲去不见师父,我这等身长、脚长、头多、手多,哪里去讨衣穿,哪里去讨饭吃?欲待去见师父,我这等身长、手长、头多、口多,又不像个人模样。只一件来,自古道得好:‘丑媳妇免不得堂上见公姑。’我不免还去请教师父,叫他救我。”

  转身来到前殿。三丈长的身子,哪里有这等可体衣裳,只得把些旧衣服遮了前面不便之处。三丈长的人,哪里有这等高大门扇,只得低着头俯伏而入。见了师父,满口叫道:“师父,可怜见我弟子,舍福救我弟子罢!”羊角道德真君只作一个不知,喝声道:“这是个甚么鬼王?敢进我的宝殿!”快快的叫过黄巾力士来:“你与我把他打下阴山背去,教他永世不得翻身。”无底洞慌了,连声叫道:“师父,我不是甚么鬼王,我不是甚么鬼王!”真君道:“你不是鬼王,你是哪个?”无底洞说道:“弟子是六年挑水、扫地、灌松树的无底洞。”真君道:“你既是无底洞,怎么这等一个模样?”无底洞道:“是弟子到玉皇阁下去磕头,不合偷吃了三清老爷面前三杯酒、三枚青枣儿。”真君道:“你有酒吃,有枣儿吃,就做这等模样?”无底洞道:“不是做模样。只因酒醉之后,浑身发痒,是弟子到金水河里,洗了一个浴,跑上岸来,左边胳肢窝里一声响,左边撑出一只手;右边胳肢窝里一声响,右边撑出一只手来。左边肩窝里一声响,左边撑出一个头来;右边肩窝里一声响,右边撑出一个头来。”真君道:“三头四臂是了,怎么又有这等长哩?”无底洞道:“弟子只把个头摇了一摇,只听得天崩地塌一般,也全然不由弟子的主张,一长就长到这个田地。如今做出这一场丑来,全仗师父救拔!”真君道:“你这叫做自作孽,不可活。那个酒连我们也不敢惹它,你怎么去吃它?吃了它不至紧,永世不得人身,只好在阴司之中做个恶鬼。”无底洞听知永世不得人身,就放声大哭,说道:“老祖,可怜见弟子在这个山上六年,也是伏侍老爷一场,望乞高抬神力,救拔残生。”羊角道德真君看见他辈得凄惨,却才把个真情对他诉说,说道:“徒弟,你不要慌。”无底洞道:“怎么叫弟子不要慌?”真君道:“我如今要下山去,和南朝的道士、和尚提刀赌胜,缺少了一个前部先锋。”无底洞道:“缺少先锋,与弟子不相干涉。”真君道:“是我将你脱了凡胎,换了仙体,充为前路先锋,擒拿道士、和尚。”无底洞道:“既是师父有这许多的情事,何不直对弟子说,免得弟子吃了这许多的惊疑。”真君道:“此是超凡入圣,何必惊疑!”无底洞道:“怎么三杯酒、三枚青枣儿,就会超凡入圣?”真君道:“三杯仙酒,乃是三个仙体,你三个头便是;三枚青枣儿,是三股仙气,你两股气从旁而出,却就撑出两只手,你一股气从直而上,却就撑得这等三丈之身。”无底洞道:“我的四大,如今在哪里?”真君道:“有个时候,你亲自看见。”无底洞道:“师父,怎么救取我转来罢?”真君道:“你再到金水池里洗一浴来,我这里就有个法儿为你解救。”

  无底洞听知为自己解救,心中大喜,连忙的跑到山后,只见金水河中水面上漂着一个死尸。无底洞又吃了一惊,近前去一看来,原来就是他的色身。他心里想道:“既是我的色身在此,何不下水去走一遭儿?一则是澡洒仙身,师父好来解救;二则是取上色身来还他一个葬埋道理。”跑将下去,哪里有个色身?洗了一会澡,复上桥来,三头还是一个头,四臂还是两只臂,无底洞还是一个无底洞。再去参见师父,师父道:“今番可好哩?”无底洞道:“我的还是我的,岂有不好之理!”真君道:“收拾下山去来。”无底洞道:“弟子今番现了本相,怎么又做得先锋?”真君道:“你到交战之时,大叫一声‘师父’,把个身子儿望上弓一弓,还是三头四臂,还是三丈之长。”无底洞道:“我若是三头四臂,三丈全身,我把南朝的人马,直杀得他只轮不返,片甲不回。”真君道:“你明日上阵之时,现了三头四臂,三丈全身,唬得南朝将官跌下马来,你切不可坏他,待姜金定去拿他,别有个道理。”无底洞道:“怎么不可坏他?”真君道:“你若坏他,便伤了我杀戒之心,枉了我千万年修炼。”无底洞道:“谨依师父严命,不敢有违。”羊角道德真君收拾一班宝贝,张满一口花篮,带领无底洞真人,排备下山厮杀。

  不知此去胜负何如,且听下回分解。

  第27 回  二指挥双敌行者  张天师三战大仙

  诗曰:

  山人骑鹿云中行,手拾翠华餐玉英。

  欲扪星辰辨南北,紫霄峰上坐吹笙。

  野客寻真跨鹿行,洞天寥廓秋云晴。

  布袍草履无相问,啸弄干戈夜战征。

  却说羊角道德真君头戴着冲天如意巾,身穿着黑缘边蓝敞袖,腰系着水火双环带,脚穿着革各鞑紫麻鞋,还有一口太阿宝剑,跨一只八叉仙鹿,带领无底洞真人,吩咐众弟子,撇了羊角洞,辞了羊角山,驾起一朵祥云,望空而起。顷刻之间,就是金莲宝象国。好个真君,按落云头,竟到荒草坡下。只见姜金定走近前来,俯伏在地说道:“有劳师父远来,未曾迎接,接待不周,望乞恕罪。”真君道:“姜徒弟,你过来听我说。”姜金定跪着说道:“师父有何吩咐?”真君道:“兵不厌诈,将贵知机。今日是个头阵,不可轻易造次。”姜金定道:“须烦师父指教一番。”真君道:“若是你先出马,南朝将官怕怯于你,不肯领兵前来。莫若先将无底洞出马,出其不意,攻其无备,闪他几员将官过来,先灭他一场威风,先扫他一个桃子。却待我来,多搬出几番本领,活捉僧人,生擒道士,与你成功。”姜金定道:“多谢师父指教,感谢不尽。”

  羊角道德真君叫声:“无底洞何在?”无底洞应声道:“弟子在这里。”真君道:“你到沿海地面南军阵前,高声叫道:‘哪一个强将敢来出马,敢与我交锋?’看他那里是个甚么将官来,你便抖擞精神,与他交战。”无底洞说道:“弟子空着一双手,怎么与他交战?”真君道:“我自有兵器与你。”无底洞道:“愿借兵器来。”羊角道德真君转身到水火花篮之内,取出一个小小的葫芦来,拿在手里,说道:“你过来,我把这个兵器交与你。”无底洞看了,微微而笑,说道:“师父差矣!这个葫芦只好盛药,怎么教我拿去当枪当刀?”真君道:“你看来!”只说一声看,就把一个葫芦拿在手里,吹上一口仙气,喝声道:“变!”即时就变做丈八长的一杆柳叶神枪,递与无底洞。无底洞接了这一杆枪,飞星就走。真君道:“你转来,我还有事吩咐你。”无底洞道:“师父,你好扫人的兴。”真君道:“你谨记着,临阵之时,要叫‘师父 ’。”无底洞说道:“晓得,我做徒弟的不叫师父,敢叫别人?”

  即时拽枪出阵,高叫道:“南朝哪一员将官敢来和我厮杀?”

  一来一往,叫上叫下的。早有蓝旗官报上军宝帐,说道:“番国里走出一个小道童来,身长三尺,发迹齐眉,手里拽着一杆长枪,声声叫道讨战讨战。”三宝老爷道:“料一小道童能有多大的本领?”传下将令,说道:“谁出阵擒此道童?”话犹未了,班部中闪出一员将官来,应声道:“末将不才,愿单鞭出马,擒此道童。”老爷道:“你姓甚名谁?现任何职?”来将道:“本姓沙,名彦章,原任南京锦衣卫镇抚司正千户之职。末将祖籍出自西域回回,极知西番的备细。”老爷道:“有甚么备细?”沙彦章道:“西洋地面多有草仙、木仙、花仙、果仙,又有一等雷师、雨师、风师、云师,又有一等山精、水精、石精,各样的妖术也不计其数。这个小道童一定是个甚么怪物。”三宝老爷道:“你出阵时,务必小心,不可疏略。”沙彦章应声道:“末将知道。”即时绰鞭上马。你看他:

  上世功勋满钟鼎,后昆风骨总候王。

  金鞭响处无强敌,立地妖儿束手降。

  却说沙彦章单鞭匹马,竟奔阵外。来到荒草坡前,果真见一个小小道童,身不满三尺,发迹齐眉,手执长枪,高声叫道:“来者何人?愿留名姓!”沙彦章说道:“吾乃南朝总兵官王爷麾下正千户沙彦章的便是。你是哪里黄毛小犬、山野的畜牲,敢在这里胡言乱语,惊动我大明人马?你从实说来,是哪一国差来打探我宝船细作,万事皆休,若还乱道,你看我手里吞云吸雾紫金鞭,教你目下就丧残生,那时悔之晚矣!”那小道童大笑了一声,说道:“我实告诉你罢,我非别国所差,我乃羊角山羊角洞羊角道德真君的徒弟,谨奉师父严命,来取你南朝将官的首级。你不如早早的下马受降,免受刀兵之苦。”沙彦章大怒,骂道:“这等一个小毛虫,敢开这等的大口,敢说这等的大话。”举鞭来照头一鞭。那无底洞原本等不是个抡枪舞剑的,却沙千户的鞭又来得凶,他措手不及,只苦了个头,挨了一鞭,打得个颈脖子只是一触,忍不过疼,叫上一声:“师父,救命哩!”哪晓得这一声“师父”,正叫得合了折,立地时间,就长出三个头、四个臂,就长成三丈多长,就长成朱砂染的头发,青靛涂的脸子,好不怕人也。沙千户反吃了一惊,收神不定,不觉的跌下马来。跌下马来不至紧,早被些番奴撮撮弄弄,撮弄去了。正是龙游汪水遭吓戏,虎落平阳被犬欺。沙千户没奈何,只得隐忍,再图后功。羊角真君吆喝道:“只可拿人,不可伤人性命。”

  却说无底洞又到南朝阵上,高声大叫说道,要生擒道士,要活捉和尚。总兵老爷闻之,问道:“沙彦章出阵何如?”报事官回复道:“沙彦章中了小道童之计,已经被活捉去了。”总兵官大怒,说道:“这等一个三尺童子,输阵与他,怎叫做个过海,怎叫做个取番?”即时取过令箭一枝,折为两段,说道:“你们将官拿不住这个道童,取不得这个金莲宝象国,罪与此箭同!”众将官看见总兵老爷发怒生嗔,哪一个不战战兢兢,哪一个不披挂上马。早有一员将官,现任南京金吾前卫都指挥金天雷,身长三尺,膀阔二尺二寸,不戴盔,不戴甲,全凭手里一件兵器,重有一百五十斤,叫做个“神见哭任君镋”。总兵官未及吩咐,早又闪出一员将官,现任南京豹韬右卫都指挥黄栋良,身长一丈二尺,膀阔五尺,红札巾,绿袍袖,黄金软带,铁菱角包跟,使一条三丈八尺长的“鬼见愁疾雷锤”。总兵老爷看见这两员将官,虽则是一个长,一个矮,其实的:

  一般勇猛,无二狰狞。都则是操练成的武艺高强,那些个拣选过的身材壮健。神见哭的任君镋,怕甚么甲伏鳞明;鬼见愁的疾雷锤,谁管他刀枪锋利。腾腾杀气,你你我我,同时赛过六丁神;凛凛英雄,阿阿侬侬,一地撇开三面鬼。旗开处,喝一声响,令似雷霆;马到时,撑两道眉,威如熊虎。长的长窈窕,撞着开路先锋,咱说甚么你的长;短的短婆娑,遇着土地老子,你说甚么咱的短。正是:重重戈戟寒冰雪,闪闪旌旗灿绮霞。九里山前元帅府,昆阳城外野人家。

  总兵官老爷说道:“诸将出马敢有疏虞,军法从事!”这两员将官答应道一声“是”,早已跨上马奔出阵前。

  只见还是那一个小道童,身长三尺,发迹齐眉,手里拽着一杆长枪,口里叫道:“南朝哪一员强将,敢来与俺厮杀?”金天雷一时怒发,从左角上雪片的任君镋划上前去。黄栋良从右角上雨点的疾雷锤打上前去。一个划将去,一个打将去。自古道:“好汉不敌俩。”莫说个无底洞会得支持,口里连声叫道:“师父救命哩!师父救命哩!”立地时节,就长出三个头,四个臂,就长成三丈多长,就长成朱砂染的头发,就长成靛染的脸子。金天雷吆喝道:“黄指挥,哪管他三头四臂,我和你只是划他娘!”黄栋良叫金指挥道:“哪管他甚么青脸獠牙,我和你只是打他娘!”一个划,一个打,打得个蓝面鬼没处安身。蓝面鬼走过左,左边划得凶;蓝面鬼走过右,右边打得凶。只当两个钟馗攒着一个小鬼。羊角道德真君看见,吃了一惊,心里想道:“南朝将勇兵强,不当小可,我今番差起了这个主意。”姜金定站在真君身旁,说道:“师父快救师弟哩!”好个真君,拿过水火花篮儿,取出一件宝贝,念动真言,宣动密咒,把个宝贝望空一撇,只见满天飞的都是些明晃晃的钢刀。那一天的飞刀掉下来,也不计其数。亏杀了南朝两员大将,一个任君镋,一个疾雷锤,把那飞刀就打做个:颠狂柳絮随风舞,轻薄桃花逐水流。羊角道德真君只是口里打啧啧,没奈何,收了飞刀,接了蓝面鬼。

  南朝二将策马而回。只是两个马带了些伤,一个伤了后腿,一个伤了尾巴。蓝旗官报上中军宝帐,总兵老爷大喜,说道:“威武不能屈,这才是个将官的道理。”道犹未了,那三尺长的小道童又来讨战,口里不知高、不知低的说道,要生擒道士,要活捉和尚—。总兵老爷说道:“须得天师,才有个结束还他。”即时请到天师。天师道:“这小道童儿是个甚么来历?”总兵老爷道:“前日之时,多蒙天师道力退了妖婢姜金定。这如今又是姜金定请到甚么羊角山羊角洞羊角道德真君。这真君原是姜金定甚么师父,神通广大,变化无穷,先着这个小道童做个前部先锋,会弄三头四臂,青面獠牙,唬吓人取胜。先前千户沙彦章被他捉去,后来金指挥、黄指挥两人出马,已自有个赢手,又被羊角真君满天的飞刀遮头扑面,以此上无将不能取胜。如今小道童又来讨战,坐名要天师对阵,故此冒渎尊颜,请凭示下。”天师道:“此等妖道,何足为奇,贫道家传自汉朝到于今日,历过多少朝令,见过多少法师,莫说顶冠束带的,就是三岁娃花儿,也晓得神通,也晓得变化。莫说受生为人的,就是鸡、豚、鹅、鸭,也会通神,也会变化。”总兵老爷道:“似此说来,绝妙,绝妙!须烦天师一行。”天师道:“贫道就行。”即时出马,左右列着两杆飞龙旗,左边是二十四名乐舞生细吹细打,右边是二十四名道士仗剑捧符。中间一面坐纛,坐纛上写着“江西龙虎山引化真人张天师”十二个大字。门旗隐隐,一个天师坐着一匹青鬃马。

  却说那个小道童儿看见一簇人马,擂鼓摇旗,就要厮杀,也不管他是个甚么人,掣过那一杆火尖枪,劈胸就是一枪。天师一袖拂开了枪,一手举起七星宝剑,望空一掀,主意来取道童的首级。哪晓得羊角道德真君闪在半空中云头里面,把个宝剑接住了。天师看了半日,不见个七星宝剑下来。只见那个小道童现出三头四臂,三丈金身,朱红头发,青脸獠牙。三个头就是三张口,口口说道要捉天师。四只手就是四杆枪,枪枪来奔天师。天师倒也好笑,没奈何,只得跨上草龙,腾空而起。腾空而起不至紧,却又劈头撞着羊角道德真君。真君高叫道:“哪里走!”天师道:“你是个甚么人,敢来拦我的去路?”真君看见天师来得凶,却不敢轻易,连忙的拿过水火花篮儿,取出一个宝贝来。这宝贝不是小可的,却是轩辕黄帝头上一个顶阳骨,团团圆圆,如镜子之状。他却是一股太阳真精,聚而不散,背后有五岳四渎,面上有社稷山川,明照万里,即如皓月当空。凭你是人、是鬼、是神仙,举起来一照,即时现出本形。凡是呼风唤雨,驾雾腾云,见之即止。凡是驱神遣将,五囤三推,见之即退。任是移星转斗擎天手,也要做个蠓懵痴呆浑沌人。这宝贝名字叫个轩辕镜,羊角道德真君取出这个镜来一照,天师没奈何,也自现了本相,连人连草龙都掉将下来。下面又撞着姜金定日月双刀,蓝面鬼火枪三杆,天师看见倒也好笑,没奈何只得丢下一根束发玉簪儿来。那簪儿飕地一声响,化成一条白龙,驮着天师下海而去。

  却说羊角大仙得了头阵,满心欢喜,跨着八叉神鹿,伏着天曹宝剑,左边一个姜金定日月双刀,右边一个无底洞火枪三杆,成群结党,往往来来,高声叫道:“你既是天师,怎么败阵而走?再有本领敢来战么?”天师道:“这个妖畜如此无礼,唐突于我。”即时出马,也不用飞龙旗,也不用皂坐纛,也不用乐舞生,也不用甚么道士,单骑着一匹青鬃马,伏着一口七星宝剑,高声骂道:“那骑鹿的草虫,那三头的恶鬼,亏了你们好厚脸皮!人生在天地之间,秉阳精而为男子。男正乎外,夫者妻之纲,岂可以区区男子,六尺身材,反被一个妖妇所惑,反为一个妇人指使?巾帼之辱,挞于市朝。何况于你男女混杂,昼夜不分,成一个甚么道理?纵有大功,难收此耻!”羊角仙人听知这一席话儿,心上老大的没趣,只是勉强答应道:“你败兵之将,不足以言勇,反来摇唇鼓舌,惑乱我的神机。”道犹未了,姜金定在左壁厢抡动日月双刀,竟奔到天师的面上;右边蓝面鬼掣过三杆火枪,竟奔到天师的身上。天师急架相迎。前面羊角仙人又是劈头的宝剑。天师那一口七星宝剑:

  一冲一撞,说甚么李天王降妖魔于旷洞之野;一架一迎,那数他揭帝神收魍魉于阴山之前。枪对枪,刀对刀,剑对剑,管教他难寻半点空闲;撇处撇,捺处捺,长处长,到底是不争分毫差错。一任他一二三,抖擞威神,恁般的喊声震动;但凭俺七八九,设施武艺,全不见战马咆哮。舞八方,俨然是个乾、坎、艮、震、巽、离、坤;兑之位;威生八面,竟然打破他休、伤、杜、绝、惊、开、生、死之门。风行雷令,就是须弥山即如芥子,何愁他铁叠金城;火速符飞,纵然大罗殿就在目前,岂惧你凶神恶煞。谁不道我龙虎山龙虎衙龙虎真人,统领着貔貅百万;却笑你小西洋羊角山羊角洞羊角草仙,牵连得麂獐一班。正是:走入边崖石径斜,无端魍魉竟揄揶。岂同三战刘先主,直是钟馗把鬼拿。

  却说羊角仙人看见张天师来得不善,转身取过水火花篮儿,拿动宝贝。天师眼儿又快,早知其意,即时取出一道飞符,放在宝剑头上烧了,念了两句,喝了一声,早有四个天将站在面前。及至羊角真君又取出那个轩辕镜来,实指望天师照依前番落马。不晓得天师倒不曾落马,却被黑脸獠牙的赵元帅照头一鞭,打得个落花有意随流水,流水无情恋落花。好个赵元帅,左一鞭,左边姜金定慌了,随着鞭梢儿一道火光,入地而去。右一鞭,右边无底洞三个头只剩得一个,四只臂只剩得一双,拽着枪没命而跑。

  天师谢了天将,得胜回来。元帅老爷道:“多蒙天师道力,杀退此贼,但此贼一日不擒,此国一日不服,设何计以擒之?”天师道:“今日天晚,尚容明日贫道再作一个处置。”到了明日,不待天师出马,那个羊角仙人又领了姜金定、蓝面鬼阵前讨战。天师今番拿定了主意,方才出马。羊角仙人见了天师,一口宝剑斜撇而来。天师七星宝剑急忙架住,一上一下,一往一来。两个人正战在酣处,只见左肋下姜金定,斜刺里日月双刀滚将来。左边就有一个天师,一口七星宝剑单战姜金定。两家正战在酣处,右肋下三头四臂鬼,斜刺里三杆火尖枪刺将来。右边就有一个天师,一口七星宝剑单战三头四臂鬼。正战在酣处,羊角仙人高叫道:“好道士,你会分身法,偏我不会使个分身么?”道犹未了,一个就是十个,十个就是一百个。天师高叫道:“好草仙!你会分身法,偏我不会使个分身么?”天师也是一个分十个,十个分百个。先是一百个羊角仙人,已是塞满了荒草坡前。今番又添了一百个张天师,就把个荒草坡围得密密层层,吆吆喝喝。一百个羊角仙人,一百口飞刀;一百个张天师,一百口七星宝剑,混杀做一坨儿,也不见个高低,也不分个胜负。

  羊角仙人心里想道:“两家只斗个分身之法,何足为奇,少不得还要拿出宝贝儿来耍他一耍。”一手提着水火花篮,一手摸着宝贝。天师的神眼岂当等闲,先前就看见了,急忙的剑头上烧了飞符,喝声:“到!”羊角仙人拿出那个轩辕镜的宝贝儿来打一照,两家子都收了分身法。仙人即时跑向前来,指望把天师拿住。哪晓得左边猛空的扑地一声响,转头看时,只见左边站着一个三只眼、拿火砖的大汉,掣将水火花篮儿去了。未及开口,右边猛空的也扑的一响,转头看时,只见右边站着一个铁幞头、拿钢鞭的大汉,一手掣将轩辕宝贝儿去了。未及转身,那两个大汉驾起一朵祥云,腾空而起。羊角仙人也自腾空而去。两个要拿去,一个要抢来,三个人绞作一堆儿在半空之上。 却说去了羊角仙人,止剩得一个姜金定,一个蓝面鬼。这两个怎么是天师的对手?天师把个嘴儿拱一拱,那两个就是钉钉了的一般。天师对着左边喝一声道:“贱婢!你的日月双刀怎么不舞?”姜金定把个眼儿瞅两瞅,只是动不得,也没奈何。天师又对着右边喝一声道:“小鬼,你的火尖三杆枪怎么不戳?”蓝面鬼把个眼儿瞪两瞪,只是动不得,也没奈何。天师道:“相烦关元帅,与我拿他过来。”只见关元帅圆睁凤眼,倒竖蚕眉,天师辞了天将,解上两个贼头,献上中军帐元帅麾下。三宝老爷道:“你两个是甚么人?”一个道:“俺是金莲宝象国女将姜金定。”一个道:“俺是羊角大仙徒弟无底洞。”三宝老爷道:“你两个人少不得一死。只一件来,死于王事,不失为忠。”姜金定道:“既是女将们尽忠,元帅这里理合释放罢!”三宝老爷道:“怎么释放得你?自古道:在商为义士,在周为顽民。”三宝老爷又有些痨气,叫声:“左右的,每人赏他酒一瓶、肉一肩,与他一个醉饱而死。”姜金定头也不转。蓝面鬼一口一瓶酒,一口一肩肉。左右道:“你怎么吃得这等快哩?”蓝面鬼道:“你岂不晓得我是个无底洞?”左右道:“这一位怎么不吃?”蓝面鬼道:“他是个女将军,洞有底。”左右道:“既是有底,怎么会陷人哩?”蓝面鬼道:“正叫做个有底陷人坑。”

  道犹未了,一枝令箭下来,着俘囚解到帐下。三宝老爷道:“押出辕门外枭首示众。”王尚书道:“且慢!”老爷道:“怎么且慢?”王爷道:“下战斩首,上战输心。今日枭首之时,也要他心服。”老爷道:“怎见得他心服?”王爷道:“要他各人供一纸状,看他心下何如。”老爷道:“王老先儿说的就是。”即时责令两个俘囚,各人供状一纸。老爷道:“你两人今日之死,各人心服不服?”两个人齐声答应道:“心服。”老爷道:“你两人既是心服,各人供上一纸状来。”姜金定道:“女将不知道状是怎么样供?”老爷叫声:“左右的,取出供状式样来与他看。”

  姜金定看了供,说道:

  “供状人姜金定,系金莲宝象国总兵官姜老星忽刺之女,供为违抗天兵,自取罪戾事:中国有圣人,万邦来享。天兵西下,自不合鞠旅陈师,违抗不顺,以致战败受俘,理当枭首。逆天者亡,夫复何辞!所供是实。”

  蓝面鬼供说道:

  “供状人无底洞,系羊角山羊角洞羊角道德真君徒弟,供为妖邪煽惑良民,自重罪恶事:王者四海一家,卧榻边岂容鼾睡。自不合猖妖惑众,抗拒天兵,以致人国兵伤财尽,是谁之过欤?妖言者斩,亲于其身为不善。罪何可逃?所供是实。”

  三宝老爷看了供状,说道:“这两人果真心服。”王爷道:“得他心服,才是个王者顺天应人之师。”旗牌官押赴辕门外枭首,一个人一刀。只见姜金定一道黑烟,扑天而去;蓝面鬼一刀两段,白气腾地而去。旗牌官报上中军帐。三宝老爷道:“快问天师。”

  不知天师有何高见,晓得他是个甚么脱壳金蝉,且听下回分解。

  第28 回  长老误中吸魂瓶  破瓶走透金长老

  诗曰:

  为问西洋事有无,狰狞女将敢模糊。

  防风负固终成戮,俨狁强梁竟作俘。

  可汗头颅悬太白,阏氏妖血溅氍毹。

  任君惯脱金蝉壳,难免遗俘献帝都。

  却说三宝老爷听知辕门外刀下不见了人,一时未解其意,请问天师。天师道:“黑烟是火囤,白气是水囤。”三宝老爷不准信,说道:“既是他会水、火二囤,怎么初然肯受缚而来?怎么末后肯定供状?”王尚书道:“似此绑缚,怎么得脱?”天师道:“二位元师不信,即时就见分明。”道犹未了,蓝旗官报道:“有妖道身骑着八叉神鹿,手持宝刀,带领姜金定、蓝面鬼,还有一枝番兵番马,声声叫道要放火烧船,张天师不在心上,单要生擒金碧峰长老。”原来羊角仙人是个仙籍上有名的主儿,就是马元帅、赵元遇擅便,纵然争闹一场,水火篮、轩辕镜俱已付还他了,故此他又下来讨战。三宝老爷道:“果真的,这些番狗死而不死,着实是不好处。”天师道:“此时天晚,莫若抬将免战牌出去,俟明日天晓再作道理。”

  却说羊角仙人看见了免战牌,高叫道:“你们有耳朵的听着,我们今晚且回,明日来单要你甚么金碧峰出马,其余的倒不来也罢。”三宝老爷听知他这等吆喝,心上老大的吃力。到了明日早上,请出王尚书来,大家计议。王爷道:“今日妖道再来,我和你说不得了。来说是非者,便是是非人。还只在国师身上才好。不然连我等的性命都是难逃。”道犹未了,妖道又来讨战,不要别人,坐名要金碧峰长老。王爷道:“说不得了,只得拜求国师。”老爷道:“见教的极是。”

  相见国师,国师道:“连日胜负何如?”三宝老爷道:“这个金莲宝象国如何这等费手也?”长老道:“怎么费手?”老爷道:“前日有几员番将,武艺颇精,神通颇大,仗凭朝廷洪福,国师佛力,俱已丧于学生的帐下诸将之手,故此不曾敢来惊烦国师。近日出一女将名唤姜金定,虽是一个女流之辈,赛过了那七十二变的混世魔王,好厉害哩!好厉害哩!多亏了天师清净道德,败了他几阵。不料他到个甚么羊角山羊角洞,请下个甚么羊角道德真君来。那真君骑一只八叉神鹿,仗一口飞天宝剑,带领了一个小道童:三头四臂,一手就伸有三丈多长,朱砂染的头发,青靛涂的脸儿。连番厮杀来,诸将不能取胜。昨日天师三战妖道,虽不曾大败,却也不能大胜。今日妖道又来讨战,口口声声不要他将交锋,坐名要国师老爷出马,故此俺学生辈不识忌讳,特来相恳。”长老道:“善哉,善哉!贫僧是个出家人,慈悲为本,方便为门,怎么说个‘出马’二字。就是平常间,扫地也恐伤蝼蚁命,飞蛾可惜纸糊灯。”三宝老爷心里想道:“国师这个话,是个推托的意思。”王尚书心里想道:“国师推托,我们下西洋的事,就有些毛巴子样儿。”只有马太监在座,倒是个肯说话的,他说道:“既国师不肯出马,不如暂且宝船回京,奏过万岁爷再作道理。”长老道:“阿弥陀佛!怎么暂且回京?”马公道:“用兵之道,进退二者。今日既不能进前,莫若退后。若做个羝羊触藩,进退两无所据,那时悔之晚矣!”长老道:“阿弥陀佛!你们都不要慌,待贫僧出去看一看来,看这仙家是个甚么样子。”马公道:“看也没用处。”长老道:“自古说得好:‘三教元来是一家。’待贫僧看他看儿,不免把些善言劝解他归出去罢。”马公道:“道士乃是玄门中人,不比释教慈悲方便。倘或他动了火性,饶你会说因果,就说得天花乱落如红雨,怎奈他一个不信,他尊口嗷然佯不知。不如依俺学生愚见,暂且回京的高。”长老道:“钦承王命,兵下西洋,岂可这等半途而废?待贫僧去劝解他一番,看是何如。”

  长老站将起来,把个圆帽旋了一旋,把个染衣抖了一抖,一手托了紫金钵盂,一手拄着九环锡杖,念了一声“阿弥陀佛”,把个胡须抹了一抹,竟下宝船而去。王尚书走向前来,问说道:“国师哪里去?”长老道:“贫僧去劝解那个仙家,叫他转回山去罢。”王爷道:“你把自己的性命都不当个性命。虽说你佛门中曾有舍身喂虎、割肉饲鹰,那却是个朝元正果。你今日身无寸甲,手无寸铁,旁无一人,光光乍儿前临劲敌,岂不是个暴虎冯河。倘或有些差池,怎么是好?”长老道:“有个甚么差池?”王爷道:“国师忒看轻了。昨日天师带领着许多人马,况有令牌符水随身,况有天神天将救护,况有草龙腾空而起,偌大的本领,尚不能取胜于他。你今日赤手空拳,轻身而往,岂不是羊入虎口,自速其亡?依我学生愚见,还带一枝人马,远壮军威;还带两员将官,随身拥护。国师,你心下如何?”长老低了头,半晌不开口,心里想道:“天师虽则是外面摆列得好看,内囊儿怎比得我的佛力。”过了半晌,说道:“贫僧也不用人马,贫僧也不用将官。”马公道:“国师可用一匹脚力?”长老道:“贫僧也不用脚力。”三宝老爷道:“你们只管琐琐碎碎,国师,你去罢!全仗佛爷无量力,俺们专听凯歌旋。”长老把个头儿点了一点,竟下宝船而去。长老去了,马公道:“国师此行不至紧,我们大小将官和这几十万人马的性命,都在他身上。”王爷道:“怎见得这些性命都在他身上?”马公道:“我们当初哪晓得甚么西洋,哪晓得甚么取宝,都是天师、国师所奏,故此才有今日。到了今日,正叫做满园果子,只看得他两个人红哩!昨日天师有偌大神通,也不能取胜。今日国师此去,又未知胜负何如。倘或得胜,就是我大明的齐天洪福;倘或不能取胜,有些差池,反惹他攻上船来,我等性命也是难保。”王爷道:“老公公之言深有理。只是这如今事出无奈,空抱杞人之忧。”

  马公道:“俺学生还有一个处置。”王爷道:“是个甚么处置?”马公道:“禀过元帅郑爷,差下五十名夜不收,前去打探军情。若是个国师得胜,报进营来,我们安排金鼓旗幡迎接。倘或不能取胜,多遣将军,多发军马,助他一阵。再若是国师微弱,被妖道所擒,叫他作速的报上船来,我们绞动缆车,拽起铁锚,扯满风篷,顺流而下,回到南京,再作一个道理。王老先儿,你意下何如?”王爷道:“此计悉凭元帅郑爷裁处。”禀过三宝老爷,老爷说道:“所言者是。”即时差下五十名夜不收,前去打探消息。怎么南朝的夜不收会到西洋打探军务消息?原来三宝太监是个回回出身,他知道西番的话语,他麾下有一枝人马,专一读番书,专一讲番语,故此有这一班夜不收,善能打探消息。

  却说这五十名夜不收离了宝船,望崖上奔着,国师老爷就早已看见了。原来西番俱是些沙漠地界,无山林丛杂,无冈岭绵亘,五十名夜不收走得尘土迷天,故此老爷就晓得了。老爷心里想道:“这五十个人多应是元帅不放心,差下来打听我的消息。只是俺却也要提防他。怎么要提防他?我如今是个四大假相,前面羊角道士若是个妖邪草寇,便不打紧。若是哪一洞的神仙,或是哪一代的祖师,我少不得调动天兵,少不得现出我丈六长的真相,少不得这五十个人看破了我。看破了我不至紧,你也说道:‘国师不是个和尚,是尊古佛。’我也说道:‘国师不是个和尚,是尊古佛。’自古道:‘真人不露相,露相不真人。’却就枉了我涌金门外托生的功果。又且前面有许多的国度,各国有许多的妖僧妖道,有许多的魑魅魍魉,张也挨我去,李也挨我去,我都去了,却教这些下西洋的将官功绩,从何得来?损人利己,岂是我出家人的勾当?故此我也要提防他一番。”好个国师,无量的妙用,把手望东一指,正东上吊将一位神将下来,朝着国师绕佛三匝,礼佛八拜,凤盔银铠,金带蓝袍,手里拿着一杆一千二百斤的降魔杵。国师起头看时,原来是个护法韦驮尊者。长老道:“相烦尊神,把贫僧的四大色身重叠围护,不可泄漏天机。”韦驮道:“谨遵佛爷牒旨。”国师又把手望西一指,正西上祥云缭绕,瑞气盘旋,一朵白云落在草坡之下。长老起头一看,只见一位尊神:

  头戴枪风一字巾,四明鹤氅越精神。

  五花鸾带腰间系,珠履凌波海外人。

  长老道:“尊仙高姓大号?”那仙家拜伏在地,说道:“在下不足是个白云道长。”长老道:“相烦尊仙,可将白云八百片遮住我南军耳目,不可泄漏天机。”白云道长说道:“谨依佛旨。”须臾之间,乌云陡暗,黑雾漫天,坐营坐船的军士还不至紧,所有打听的五十名夜不收,嗫嗫嚅嚅,都说道:“好古怪!天有不测风云,人有旦夕祸福。适才明晃晃的青天白日,一会儿就是这等乌云蔽日,黑雾遮天。只怕还有大雨来,雨来却耍了我们没脚手的,不免到这个山凹底下躲一躲儿。”

  却说金碧峰长老一步步的望草地下来。羊角道德真君早已看见沿海岸走着一个僧家,头长耳大,面阔口方,一手托着一个钵盂,一手拖着一根禅杖,只身独自大摇大摆而来。羊角仙人心里想道:“来的就是南朝甚么金碧峰和尚了。只一件,若是甚么金碧峰,他是南朝朱皇帝亲下龙床,四跪八拜,拜为护国国师,他岂不领兵统卒?他岂不擂鼓摇旗?这还不是他。”一会儿又想道:“我这西洋却没有个和尚,想必就是他。也罢,是与不是,待我叫他一声,看是何如。”高叫道:“来者莫非是南朝金碧峰长老么?”原来三教中惟有佛门最善,长老低声答应道:“贫僧便是。”羊角仙人看见金碧峰这等鄙萎,心里想道:“过耳之言,深不足信。姜金定就说得南朝金碧峰海阔的神通,天大的名望,原来是这等一个懦夫。擒这等一个懦夫,如几上肉,笼中鸡,何难之有!”叫一声:“无底洞,你与我拿过那个和尚来。”

  无底洞写供状的馊酸陈气才没处发泄,听知叫他拿过和尚来,他便怒从心上起,恶向胆边生,掣起那一杆火尖枪,飞过来直取金碧峰长老。长老看见他的飞枪戳到自家身上来,说道:“善哉,善哉!贫僧是个出家人,怎禁得这一枪哩!”那佛爷爷的妙用,把个指头儿略节的指一指,那无底洞两只脚就如钉钉了的一般,那无底洞一杆枪就像泥团儿塑的一般。无底洞分明要走,脚儿难抬;分明要厮杀,枪又不得起。只得口口声声吆喝道:“师父救弟子哩!”就叫出三丈长的金身来,就叫出三个头,四个臂来,就叫出朱砂染的头发、蓝靛涂的脸皮来。长老看了,笑一笑说道:“好说道你是个人,你又不像个人;好说道你是个神,你又不像个神;好说道你是个鬼,你又不像个鬼。”全不在长老心上。

  须臾之间,长老起眼一看,只见他顶阳骨上,有三尺火光而起。长老心里想道:“此人不中相交的。”把只僧鞋在地上拂了一拂,佛爷爷衣袖里面走出一个小和尚来,不上一尺二寸来长,光着头,精着脚,一领小偏衫,数珠儿一大索,朝着长老打一个问讯,说道:“佛爷着弟子哪壁厢使用?”长老道:“你与我把前面的无名鬼退了。”其人虽小,本事高强,走向前去,喝声道:“无名鬼!此时不退,等待何时?”无底洞反笑起来,说道:“吃乳的娃娃就做和尚。”小和尚道:“油嘴!你还不退,要费我的手么?”即时取出一尺二寸长的铁界尺来,照着无底洞的孤拐上扑通一界尺,打得个无底洞跌翻地上,四脚朝天。

  羊角仙人看见打翻了无底洞,心上老大吃力,高叫道:“好个出家人,恁的凶哩!焉敢就伤我徒弟。”连忙的催动八叉神鹿,走近长老身边,提起一口宝剑来,望空一撇,喝声道:“中!”那口剑先从下而上,复从上而下,竟照着长老的顶阳骨砍将下来。长老把个指头略节一指,那口剑早已落在草地里。羊角仙人见了,大惊失色,心里想道:“这和尚不中看,却中吃,比着昨日的道士老大不同。少不得也拿出那个宝贝儿来,会他一会。”即忙里提过水火篮来,一手拿着轩辕宝镜,望空一掷。这个轩辕宝镜宜真不宜假,长老丈六金身,哪怕他照。只是长老本心是个真人不露相,不肯把他照破了,连忙的把个手里钵盂也望空一掷。钵盂上去,就把个轩辕镜迎住了,不能不来。一个是佛门中天无二日,一个是玄门中国无二王,两家子敌一个相当。

  长老收了钵盂,仙人收了宝镜。仙人心里想道:“这个和尚本领高强,不枉了南朝朱皇帝拜他八拜,拜为国师。我只是寻常的家伙,耍他不过。兵行诡道,不免安排个巧计,教他吃我一亏,才见得我的本领,才不枉了姜金定请我下山。”心上经纶已定,方才开口高叫道:“金碧峰,我闻你是南朝护国的国师。一人之师相,百官之领袖。巍巍乎惟你为大,惟你为师。你享这等的大名,还有些甚么大本领么?”长老道:“阿弥陀佛!贫僧是个出家人,有个甚么大本领。”羊角仙人道:“盛名之下难久居,你今撞遇着我是个真对子,你也拿出些本领来才像。”长老道:“阿弥陀佛!但凭仙人吩咐就罢。贫僧有个甚么本领拿出来?”羊角仙人道:“也罢,我叫你一声金碧峰,你敢答应我么?”原来金碧峰长老是个佛爷爷临凡,佛力广无边,无可无不可。凭人叫他长,他就长,叫他短,他就短,全不用半点儿心机。却也凭你就是个八天王,也坏他不得。他说道:“阿弥陀佛!有问即对,岂有叫我名字我不答应之理?”羊角仙人道:“军中无戏言。”长老道:“贫僧是个出家人,一言一语,有个甚么戏言?”羊角仙人高叫一声道:“金碧峰长老哩!”长老应一声道:“有,贫僧在这里。”只见羊角仙人手里一个三寸长的瓶儿,把个长老捞将去了。

  捞将金碧峰去了不至紧,早有那五十名夜不收打探军情的,报上中军宝帐。马公道:“快上宝船,绞动缆车,拽起铁锚,扯满风篷,顺流而下,竟转南京。事在呼吸,不可迟疑。自古道:‘三十六计,走为上策。’王尚书道:“三十六计,走为上策’,岂我们堂堂大将之事?”三宝老爷道:“大丈夫马革裹尸,‘人生自古谁无死?留取丹心照汗青’。怎么说一个‘走’字?”道犹未了,只见非幻禅师早知其事,但未审是真是假,说:“即如是真,他自有个脱身之计。又或者是个疑上添疑,计中用计,亦未可知也。”三宝老爷道:“禅师言之有理。”这正叫做个知师者莫若弟子。即时取出一枝令箭,传示各营,敢有妄报军情者,即时枭首示众。

  却说羊角道德真君拿了一个瓶儿,把个塞儿塞了瓶嘴,叫一声:“姜金定,你来。”姜金定连忙的跪下,说道:“师父有何吩咐?”真君道:“我今日与你干了这一个大功。”姜金定说道:“师父怎么就捞翻了他?”真君道:“他不合打翻了我的无底洞,故此我恼上心来,用此毒汁。”姜金定道:“多谢师父的仙力,拿了这个僧人,其余的将官不在话下。”羊角真君道:“徒弟,你拿这个瓶儿去见番王,算你的十代功劳。”姜金定说道:“这个瓶儿有些淘气,弟子不敢拿。相烦师父进朝走一遭,同献功劳,也不枉师父下山来一次。”真君不肯去,姜金定决意要请去。羊角仙人看见他心坚意坚,便和他同去,跨着一只八叉神鹿,左手提着一口宝剑,右手拿着这个瓶儿。番王下榻相迎,说道:“寡人有何德能,敢劳祖师鹤驾,未及远迎,望乞恕罪!”仙人道:“小徒之请,不得不然。”番王请羊角仙人坐在龙床上面,自家下陪,说道:“多谢祖师仙力,擒此僧家,寡人的社稷坚牢,江山巩固。自此以后,一时十二刻,俱是祖师之大赐。”羊角真君道:“仰仗大王洪福,凭着小道本领,擒此僧家,实是难事。”番王道:“拿的和尚在哪里?带过来与我看一看。”羊角真君手里拿着一个瓶儿,说道:“和尚拿在这个里面。”番王道:“怎么和尚拿在瓶里?”羊角真君道:“这个瓶尽有些来历。”番王道:“是个甚么来历?”羊角真君道:“这是元始天尊炼丹的丹鼎,里面有万年的真火,百代的真精。”番王道:“有多少年代哩?”羊角真君道:“自从盘古不曾分天地之先,已经烧炼了万千多载。及至盘古分天地之后,又曾烧炼了千百多年。”番王道:“怎么会吃人哩?”真君道:“不是会吃人。天地间只有这一股真精真气,放之则弥六合,卷之不盈一掬。一真相契,翕受无遗。”番王道:“怎么得那个人进来?”真君道:“我这里先开了瓶口,方才叫那个人一声,那个人答应了一声‘有’,大抵声出于丹田,声到气到,气到精到,故此就把那个人吸将来。”番王道:“叫做个甚么名字?”羊角真君道:“叫做个吸魂瓶儿。”番王道:“死魂可也吸得么?”真君道:“吸死魂就是个吃死食的。”番王道:“祖师从何得来?”真君道:“这是我道家第一个宝贝,惟有德者有之。”番王道:“这和尚在里面,怎么结果他?”真君道:“到了午时三刻,便就化做了血水,就是他的结果。”番王叫左右的快排筵宴,一则款待祖师,二则守过午时三刻。真君道:“把这瓶儿挂在金殿上正中梁上,待等午时三刻,再取它下来。”番王大喜,设宴相待。正是:

  一杯一杯复一杯,两人对酌山花开。

  我醉欲眠卿且去,明朝有意抱瓶来。

  番王与羊角真君献酬礼毕,不觉的就是午时三刻以来。真君叫道:“快取梁上的瓶儿来与我。”当有番官番将双双两两,即时取过瓶来。真君接着,晃了一晃,说道:“里面金碧峰长老已经化成血水了,明日擒了元帅,烧了宝船,天下太平,黎民乐业,大王再整一席太平宴。”番王道:“太平宴是小事,只是难逢祖师之奇珍。”真君道:“此乃小事,何足为奇。”即忙把个瓶儿递将下去,文与文共,武与武连,看了一周,付还羊角真君。真君接到手里,再晃一晃,觉知道轻了些,仔细看来,只见瓶底上有一个针眼大小的窟窿。真君吃了一惊,说道:“哎,罢了!”番王看见羊角道德真君吃惊,把他也唬倒了,问道:“祖师为何着惊?”真君道:“贫道这个宝贝百发百中,饶他就是超凡入圣,上界天星,入在瓶中,过了午时三刻,未有不化成血水者。哪晓得这个和尚钻了我宝贝的底火。走了和尚不至紧,坏了我的宝贝,无药可医。”番王道:“一个和尚这等弄喧,寡人的龙床坐不稳了。”真君道:“大王放心宽解,容贫道暂且回山采些药草,补完了这个瓶儿,再来与大王出力。那时节尽数搬出我祖传的本领来,饶他活佛,吃我一亏。”竟跨着八叉神鹿,驾起祥云,望羊角山而去。无底洞赶向前,高叫道:“师父带得弟子归山去也罢!”真君道:“你暂且在这里,我不日又来。”姜金定说道:“全仗先锋,诚恐那和尚又来哩!”无底洞说道:“先锋好做,铁界方难熬。”大家笑了一会。

  却说金碧峰长老回到宝船,非幻禅师只是鼓掌而笑。三宝老爷道:“国师怎么遭他的毒手?”长老道:“他是个吸魂瓶儿,叫一声应一声,就把个三魂七魄吸将去了。”老爷道:“怎么又得回来?”长老道:“是贫僧把根九环锡杖捣通了他的底眼,抽身而来。”老爷道:“他今番又来,何以处之?”王尚书道:“只是一个不答应他,任他叫得花如锦,奴家只是一个不开言。”长老道:“到底不是个结局。”马公道:“他的瓶底儿已经捣穿了,怕他来怎么?”长老道:“他肯甘心做个破家伙?一定要去泥补。”王尚书道:“就这个泥补里面,安个机窍。”长老道:“贫僧自有个安排。”

  毕竟不知长老是个甚么安排,且听下回分解。

  第29 回  长老私行羊角洞  长老直上东天门

  诗曰:

  白云羊角石门开,人向蓬莱顶上来。

  四面峰峦排剑戟,九重烟雾幻楼台。

  水清潭底龙常宅,风静松梢鹤又回。

  一觉长眠天未晓,吸魂瓶底只相催。

  却说长老说道:“贫僧自有个安排。”道犹未了,一道金光径到羊角山羊角洞口。收了金光,早有个本山的山神接住,看见是个佛爷爷,绕佛三匝,礼佛八拜,说道:“不知佛爷爷降临,未曾远接,接待不周,望佛爷爷恕罪。”长老道:“羊角道德真君可在这个洞里?”山神道:“在这个洞里。”长老道:“此时可在洞里么?”山神道:“因为佛爷爷把他宝贝儿捣坏了,他方才进得门来,气冲冲吩咐徒弟有底洞,看守了那个水火花篮儿,叮嘱道:‘花篮儿里面有许多的宝贝,不可轻易。我下山去采些药草回来,补炼吸魂瓶底。’因此下山去了,不在洞里。”长老道:“羊角大仙今日下山,怎么样打扮?”山神道:“他今日下山,挽的双丫髻,穿的白道袍,系着一条黄丝绦,麻窝子暑袜一般高。”长老道:“手里拿着甚么?”山神道:“手里提的另是一个小篮儿。”长老道:“你们且回避着。”山神回避了。好长老,摇身一变,就变做一个羊角真人—般无二,挽的双丫髻,穿的白道袍,束着一条黄丝绦,麻窝子暑袜一般高。手里提着一个小篮儿,摇摇摆摆,摆进洞去。适逢得那个有底洞的徒弟正在瞌盹,长老装做一个羊角道德真君,叫一声:“有底洞!”把个有底洞唬得好梦忙惊醒,颠狂不自由。长老又故意的骂上两声,说道:“着你看水火花篮儿,原来只在这里打盹!”有底洞说道:“方才把个眼皮儿睁一睁,哪晓得师父就来。”长老故意的说道:“我不曾下山去哩!”有底洞说道:“原来不曾下山去?却就折将回来。”长老故意的说道:“是我下山去,走了几步,忽然间想起来,那个碧峰和尚本领高强,他倘或到这里做个‘犬吠鸡鸣潜度关’,却不坑杀了我?不如带在身边,万无一失。”那有底洞正然要去瞌睡,巴不得个冤家离眼前,说道:“师父说得有理,不如你拿去罢,省得弟子耽惊受怕的。”长老又故意的说道:“拿过篮儿来。”有底洞双手捧着个篮儿。长老取了个吸魂瓶,又故意的叮嘱道:“这一件宝贝是我拿去,篮儿里面别的宝贝还多哩!你再打盹,我回来和你讲话。”有底洞心里想道:“骑马不撞着亲家公,骑牛便就撞着亲家公。方才打得一个盹,惹得师父说了这许多唠叨。”

  却说金碧峰长老得了仙家这一个宝贝,金光一道,早上了宝船。三宝老爷说道:“适来国师为甚么匆匆而去?”长老道:“也只为着个吸魂瓶儿。”老爷道:“怎么为着个吸魂瓶儿?”长老道:“贫僧料定了那个仙人去下山采药,是贫僧弄了一个术法,诓得他的瓶儿来了。”老爷道:“在哪里?”长老道:“在这里。”老爷道:“借与俺学生瞧一瞧。”长老即时把个瓶儿递与三宝老爷。老爷道:“原来这等一个瓶儿,只有三寸来长,三寸来围,就像白玉石碾成的一般。”马公道:“这等一个小瓶儿,如何装得一个老大的人在里面?”长老道:“此乃仙家妙用。可以大,大则包山吸海。可以小,小则针鼻子不能容。可以轻,轻则无一毛之力。可以重,重则这等一个宝船,也可以装载得宽兮绰兮。”马公道:“原来这等妙,借俺学生看一看。”各公公俱看了一看,说道:“可将此瓶传示众将,今后遇着这等一个瓶儿,叫你名字切不可答应。”长老道:“善哉,善哉!传示各将官俱看一看。”这一看不至紧,中间就有一段古怪跷蹊的事出来。

  是个甚么古怪跷蹊的事出来?瓶儿递与众将官,众将官看完了,仍复递与金碧峰长老。长老拿在手里一看,仰天一声大笑。三宝老爷道:“国师大笑,笑着哪一件来?”长老道:“这个吸魂瓶儿不是真的了。”三宝老爷吃了一惊,说道:“怎么不是真的?”长老道:“是那一个抵换去了。”老爷道:“国师差矣?众将官俱是我帐下的人,正叫做南来一路雁,岂有个抵换之理!”长老道:“不是我这里人抵换,就是那羊角道德真君抵换去了。”马公道:“羊角真君过来,众将官岂不认得?”长老道:“那大仙的本领不小,他必然是变做我的南朝军士,混在帐前,撮撮弄弄,弄将去了。”马公道:“哪里变得这等儿厮像。”长老道:“我怎么变得像羊角大士?”王爷道:“查问传送官便知端的。”传送官说道:“只见船头上提铃的花幼儿,他说道:‘只怕明日我也上阵,错答应了他,不如借我看一看。’想必就是他了。”长老道:“就是他了。”三宝老爷道:“怎么来得这等快?怎么变得这等像?俺心上到底有些不准信。”

  长老道:“你不准信?”把个手指头望西一指,只见西上掉将一位尊神下来,素巾素袍,素靴素带,看见佛爷爷绕佛三匝,礼佛八拜,说道:“佛爷爷呼唤有何使令?”长老道:“你是何神?”其神道:“小神是西方揭谛神。”长老道:“羊角山羊角洞在你西方么?”揭谛神道:“是在小神西方。”长老道:“洞里有个羊角大仙,你可晓得?”揭谛道:“小神晓得。”长老道:“他方才下山采药,可曾回来么?”揭谛道:“方才采药回来,为着老爷的事,闹了这一会。”长老道:“他怎么闹哩?”揭谛道:“他采了药转回洞中,叫声:‘有底洞拿过吸魂瓶儿来,待我来补着。’那有底洞道:‘师父拿去了,怎么又问我要?’仙人道:‘我下山采药交付与你的,你怎么就沉没了我的?’把个有底洞口里只是叫屈。仙人道:‘叫屈也枉然,我要我的宝贝。’有底洞说道:‘你先前是交付与我,我便与你看守着。然后你下山去,去不上盏热茶时候,翻身折回来。我又问你,怎么就来了?你说是我方才下山去,走了几步,猛然间想起来,那个碧峰和尚本领高强,倘或他走将来撮弄得我的去了,却不是坑杀了我。不如带在身边,万无一失。我便连忙的递与你。你怎么又来问我要,反赖我沉没了你的?”师徒两个你赖我,我赖你,赖了一会儿,羊角仙人袖占一课,早知其情,即时驾起祥云,来到老爷宝船之上。可可的老爷船上都在看宝贝,他就摇身一变,变做个船头上提铃的花幼儿。带的是花幼儿的绿扎巾,穿的是花幼儿的黄披挂,故意的说道:‘只怕我明日也上阵,错答应了他,不如借我也看一看。’他拿到手里来,就抵换去了。”长老道:“是了,你去罢。”揭谛神驾云而去。

  长老一手拿了瓶儿,一手叫左右的取过无根水一钟来,用指甲水一弹,弹在那个瓶上,递与老爷。老爷看时,原来是张白纸剪成的。老爷道:“怪哉,怪哉!看此异事,传下将令,叫过花幼儿来。”传令的回复道:“花幼儿连日发了绞肠痧,不曾起来,递得有病状在军政司。”王尚书道:“这都是逼真的,再不须查究。只一件来。”马公道:“哪一件?”王爷道:“那仙人得了这个宝贝,只怕他明日又来。”长老道:“我还去会他的。”马公道:“好人不做倒做贼。”长老道:“都是羊角道士做贼。”马公道:“怎见得是羊角道士做贼?”长老道:“你岂不闻诛斩贼道?”道犹未了,一道金光,烛天而起。却说羊角仙人取了宝贝,转回洞来,好不快活也。叫声:“有底洞在哪里?”有底洞走向前去,说道:“弟子在这里。师父,你是真的,还是假的?”仙人笑了一笑,说道:“我是真的,终不然师父有个假的?”有底洞说道:“那个金碧峰长老和师父一般儿,哪晓得他是个假的。”仙人道:“你这是伤弓之鸟,见曲木以高飞。真的自真,假的自假。你也带些眼色走就好了。”有底洞道:“师父,你在哪里去来?”仙人道:“我去取宝贝来。”有底洞道:“可曾取得来么?”仙人道:“是天大的缘分。”有底洞道:“怎么是天大的缘分?”仙人道:“我去之时,他们正在看这个宝贝。是我变做了南朝—个提铃的花幼儿,接他的过来,复手就把个白纸剪的换了他的。”有底洞说道:“宝贝在哪里?”仙人袖里取出一个吸魂瓶,交付徒弟,说道:“这不是?”有底洞大喜,说道:“师父真好手段也!”仙人道:“我的药草共是七样,已经有了四样,还少三样,我不免还下山去走一遭。你今番却要仔细,再不可被他诓骗了。”有底洞说道:“今番弟子晓得了,师父来得迟,就是真的,师父来得早,就是假的。若是假的,我一把揪住了他,待等师父回来,与他算帐。”仙人道:“言之有理。但我去后,你须关上洞门,免致疏失。”有底洞道:“是,是!”羊角仙人离了洞门,方才要下山去,心里想一想,说道:“我还少吩咐了他一件。”却又折回来,敲一敲洞门。有底洞听见是那个敲门。心中大喜,说道:“今番却是金碧峰来也,待我扯住了他,功劳不小。”连忙的开了洞门,也不管是张三,也不管是李四,一把扯住,大喝一声道:“唗!金碧峰,你今番遭我手也!”仙人道:“徒弟,我不是金碧峰,我却是师父。”有底洞道:“你还来胡说。我前番被你哄了,致使我师徒们大闹一场,我今日岂肯轻放于你?”仙人道:“我委实不是金碧峰。”有底洞说道:“你又来哄我。我与师父计议已定,大凡来得迟,就是师父;来得早,就不是师父。岂有我的师父这早晚就折回来也?”仙人道:“你放了我,我有话与你说。”有底洞道:“放是放不成,你有话只管说来,我听着。”仙人道:“我转来与你定下一个计策,好拿金碧峰。”有底洞心上还是半信半疑,说道:“是个甚么计策?”仙人道:“若不定下一个计策,这如今我分明是真的,你又说我是假的;过会儿他分明是假的,你又说他是真的。却不错误了乾坤,颠倒了日月?”有底洞道:“你定下个计策便是。”仙人道:“我和你做下一个哑号儿,大凡是我回来之时,先把头上巾点一点,次二把腰里的绦抖一抖,次三咳嗽三声,不论来迟来早,俱是这个哑号儿,就是你真师父。大凡没有这个哑号儿,就是假师父,你便扯住他,与他相闹。”有底洞心下才明了,放下手说道:“师父饶罪,弟子是个有眼不识泰山,冲撞了师父。”仙人道:“徒弟,我不怪你,这正是你的小心处。”羊角仙人定了这个哑号儿,放心大胆而去。

  却说金碧峰到了羊角洞,收住金光。羊角山山神急忙的接住,绕佛三匝,礼佛八拜,说道:“接待不周,望佛爷爷恕罪。”长老道:“羊角仙人可在洞里么?”山神道:“方才又下山去了。”长老道:“他今番又有甚么事下山?”山神道:“他药草共是七味,还少三味,故此下山。”长老道:“他的宝贝在哪里?”山神道:“还在洞里。”长老道:“他今日下山之时,怎么样儿打扮?”山神道:“他今日打扮,与每日不同些。”长老道:“是个甚么不同?”山神道:“他今日头戴的逍遥折巾,身着的鸦青直裰,腰系的吕公丝绦,脚穿的方头云履。”长老道:“他手拿着甚么?”山神道:“他今日撇了小篮儿,拿的是鹅翎羽扇。”长老道:“你且回避着。”好个长老,摇身一变,就变做一个羊角仙人一般的模样,一般的打扮,摇摇摆摆,到羊角洞口叫一声:“徒弟开门。”

  有底洞连忙的把个洞门开了,只见衣服、面貌都和师父一般,只是哑号儿不是师父传的。有底洞大笑了三声,说道:“金碧峰和尚,你好不羞哩!前番我是认不得你,被你骗了。今番我又认不得你么?我又被你骗么?”金碧峰长老被他数说得哑口无言,一道金光,烛天而起。有底洞看见长老走了,不胜之喜,嘎嘎的大笑了几声,说道:“我师父好计策也!”长老听知说“好计策”三个字,他便眉头一蹙,计上心来,收了金光,落下洞口。山神接住,说道:“佛爷爷还有甚么使令?”长老道:“他这洞外可有甚么邻居么?”山神道:“山凹之中有一家子姓皮,名字叫做个皮之和,他与羊角大仙相厚,朝夕往还。”长老道:“皮之和家里可有个甚么丫环、小厮么?”山神道:“皮之和有一个亲生女儿,叫做个皮大姐,年方六岁,他每日间到洞里去耍子。”长老道:“那皮大姐怎么样打扮?”山神道:“皮大姐头上小小的一个顶髻儿,上身青布褂儿,下身蓝布裙儿,脚下一双精精致致的花鞋儿。”长老心里想道:“皮大姐虽小,儿字倒多。”说道:“你且回避着。”

  好长老,摇身一变,就变做个皮大姐,头上一个顶髻儿,上身青布褂儿,下身蓝布裙儿,脚下一双花鞋儿,轻轻的敲一敲洞门。有底洞说道:“今番是师父来也。”开了洞门,只见是皮大姐。有底洞说道:“皮大姐,你来耍子哩!”皮大姐说道:“妈叫我来看看你。”有底洞说道:“看我怎的?”皮大姐道:“妈听见你和哪个争闹哩?”有底洞说道:“你和妈说,是个南朝和尚骗我的宝贝哩!”皮大姐道:“骗得去了没有?”有底洞说道:“我师父出门之时,有个哑号儿,故此不曾骗得去。”皮大姐道:“是个甚么哑号儿?”有底洞说道:“大凡是我真师父回来,先把头上的巾点一点,次二把腰里的绦抖一抖,次三咳嗽三声。那和尚做得不像,故此不曾骗得去。”皮大姐道:“我家去哩。”有底洞说道:“有慢你,你明日再来,补你果子罢。”有底洞又关了洞门。

  好长老,得了这个哑号儿,心中大喜,撇了皮大姐,又变做个羊角大仙,摇摇摆摆,到洞门口来叫一声:“徒弟开门。”有底洞听知是师父的喉咙,说道:“门也开得我不耐烦了,今番却是师父来也。”开了洞门,只见师父先把头上的巾点一点,次二把腰里的绦抖一抖,次三把个喉咙嗽三声。有底洞看见是个真师父,大笑一个不止。碧峰长老怕泄漏了天机,不敢笑,故意的问道:“你笑甚么?”有底洞说道:“我笑那和尚假充你来骗我宝贝,是我识破了他,撞一鼻灰而去。”长老又故意的说道:“今番亏了你。”有底洞说道:“也不亏我。只是师父采的药草何如?”长老故意的说道:“药草俱全了,拿出宝贝来,我到后面山里去补。”有底洞双手递过宝贝来。长老又得了宝贝,无量生欢喜,竟往后山而去,一道金光烛天,早已到了中军宝帐,见了元帅,说了这一段情由,各自准备羊角仙人再来厮杀。

  却说羊角仙人采完了药草,归到洞口,做了三般哑号儿。有底洞说道:“你拿了宝贝,又做甚么哑号儿?”羊角仙人大惊,细问一遍。有底洞把个前缘后故,细说了一遍。羊角仙人大怒,骂说道:“金碧峰,你出家人心肠忒狠,我若不拿住你,誓不回山!”叫一声:“有底洞看了洞门,待我去拿了和尚再来。”即时跨上八叉神鹿,一朵祥云,竟落金莲宝象国。番王接着问道:“前日的宝贝补完了么?”羊角仙人不好说被长老得了,只是含糊答应道:“完了。”姜金定接着问道:“师父宝贝补完了?”也说道:“补完了。”无底洞接着问道:“师父宝贝补完了?”也说道:“补完了。”番王道:“有劳仙长鹤驾远临。”叫左右的快摆斋来。羊角仙人道:“不劳斋,但着姜金定点兵出城,以便捆绑。”

  却说姜金定即时点起番兵,无底洞取出那一副脸子,随着师父出了哈密西关,特来讨战。金碧峰长老说道:“那妖道又来讨战,少不得还是贫僧出去。”羊角仙人远远的高叫道:“好大胆的僧家!你三番两次偷我的宝贝,是何道理?”道犹未了,取出一口宝剑,念动真言,宣动密咒,望空一撇,喝声道:“中!”那口宝剑竟奔国师头上而来。长老慢腾腾的说道:“贫僧是个出家人,怎禁得这一剑?”袖儿里面把个指头望空一指,其剑斜刺里插着草地之上。羊角仙人大怒,说道:“好和尚,恁的欺人也!”把个八叉神鹿角上敲了一敲,那个鹿就急走如飞,手里拿着一面鱼鼓儿,迎风晃一晃,就变成做丈来多长碗来粗细的一根生铁棍,照着长老顶门上一棍劈将来。长老说道:“善哉,善哉!唬杀了贫僧。你这一棍来,不把贫僧打做了一块肉泥也!”叫一声:“韦驮天尊何在?”韦驮天尊一手接住了那一根铁棍,那一根铁棍轻轻的落在地下。把个羊角真人激得只是暴跳如雷,大叫一声道:“气杀人也!好和尚,你卖弄你有家私,若不擒你,誓不回兵!”即时叫无底洞接过水火花篮儿来,取出一件宝贝,就像一手小令字旗儿,高叫道:“和尚哪里走!”把个令字旗照着长老的顶阳骨上一招。这碧峰长老虽是三千古佛的班头,万万菩萨的领袖,然却是杭州城里涌金门外四大的凡胎,扑的一声响,把个长老跌在地下,斜靠着那根九环锡杖,一路白烟入海而去。羊角大仙说道:“好了,这个和尚却又干脱了身。明日再来,定要生擒他去,才消咱恨。”却说长老归了宝船,转到中军宝帐。三军老爷道:“国师为何不能取胜?”长老道:“多应他手里的令字旗儿是个引魂幡,招了一招,把贫僧的真魂招将去了。”老爷道:“却怎么又得回来?”长老道:“多亏了我佛门中一位菩萨,叫做护法伽蓝,扯转了我的真魂。”老爷道:“国师怎么又从宝船上转上来?”长老道:“是我把根九环锡杖指水,水囤而归,故此先上宝船,后登尊帐。”老爷道:“似此征进之难,何日是了!”长老道:“贫僧自有个道理。”老爷道:“还在几时?”长老道:“好歹不出三日之外。”长老许了三宝老爷三日之内,要取金莲宝象国,话便是如此说,心上却也费好些经纶。

  回到千叶莲台之上,坐过了三更,把个色身撇下,现出丈六紫金身,浑身上万道金光,腾空而起。高张慧眼,只见羊角道德真君顶阳骨上一道白光,直冲东天门上。佛爷道:“原来此人不是甚么妖仙鬼仙,乃是中八洞嫡支亲派玉叶金茎。”佛爷爷寻思了一会,倒有两分费周折。怎么有两分费周折?若不下手此人,此人不肯甘休;若是下手了此人,仙门上又不好看相。猛然间得一良策,佛爷爷说道:“罢,罢!自古道:‘挖树寻根。’我不免到东天门上去走一遭,自有个妙处。”

  金光耸处,早已到了东天门门外。就有两个走脚报信的在那里,左边跑过一个来。佛爷叫声道:“行者!”那行者连忙的走近前来。只见他:披襟凉味临秋扇,满耳松声入夜琴。佛爷道:“你叫做甚么名字?”行者道:“弟子叫做清风行者。”道犹未了,右边又跑过一个来。佛爷叫声:“道童!”那道童连忙的走近前来。只见他:轮影渐移金殿碧,镜光频浸玉楼春。佛爷道:“你叫甚么名字?”道童道:“弟子叫明月道童。”清风行者说道:“佛爷爷何事降临?”佛爷道:“我有一事特来请教天尊,敢烦你们和我通报。”行者说道:“佛爷爷说哪里话,弟子即时通报。”道童说道:“佛爷爷无事不来,弟子就去通报。”佛爷笑一笑道:“清风明月无人管,也解殷勤送暖来。”一个行者、一个道童,即时请进佛爷爷,到于火云宫里。元始天尊接着,分宾主坐下。天尊道:“近日闻得佛爷临凡,解释僧伽厄会。”佛爷道:“因为临凡,这如今造下了许多孽障。”天尊道:“善哉,善哉!佛爷爷有何孽障?”佛爷道:“因为南膳部洲大明国朱皇帝钦命贫僧兵下西洋,抚夷取宝。才到金莲宝象国,遇着一个仙家,卖弄他的本领,夸耀他的高强,贫僧有些不好处得。”天尊道:“佛爷爷佛力广无边,何难处之有?”佛爷道:“不是不能处,只是不好处。”天尊道:“怎么不好处?”佛爷道:“欲待不下手他,他又不肯甘休;欲待要下手他,那些仙门上又不好看相。”天尊道:“佛爷爷如此慈悲,善哉,善哉!今日下顾贫道,尊意何如?”佛爷道:“是我昨日看见他顶阳骨一道白光,竟冲东天门上,必定是老祖师部下哪一位仙长。相烦老祖师查一查,查得是哪一位仙长,相烦老祖师善言劝解他几声,彼此有益。”天尊道:“既蒙佛爷爷下顾,贫道即当细查。”吩咐行者烧起聚仙香,念动追仙咒,只见上八洞、中八洞、下八洞、蓬莱、阆苑、三岛、十洲哪一位仙长不曾查过,却并没有一个思凡。天尊道:“本部既没有一个思凡,想是别一部的。”佛爷道:“是我亲眼看见他的白气直冲东天门上,岂有别部之理?”天尊道:“没有指实,故此难查。”佛爷道:“他有许多宝贝,是贫僧取了他一件在这里,即此就是个指实了。”天尊道:“请拿出来我看。”佛爷拿着宝贝在手里,说道:“是这等一个瓶儿。”天尊看见,大惊失色,说道:“这是我火云宫宝元库的吸魂瓶儿。”佛爷道:“敢是哪一个妖仙闯进火云宫偷了去的?”天尊道:“我这库里岂有哪一个妖仙会偷得去?快叫徒弟来,把火云宫宝元库的宝贝查一查,看是何如。”

  不知叫着哪一个徒弟,不知失了哪一件宝贝,且看下回分解。

  第30 回  羊角大仙归天曹  羊角大仙锦囊计

  诗曰:

  独骑雕翼抹沧溟,东有天门昼不扃。

  晴瀑遥分千涧碧,阴崖俯眺万山青。

  篆烟缥缈笼金殿,绛节崔巍倚玉屏。

  借问天尊何事事,紫霄深处度黄庭。

  却说元始天尊叫过徒弟来,开了火云宫的宝元库,查一查宝贝,看是何如。叫了几声,只见一位仙长走将过来,对着佛爷行一个礼,却又对着天尊行一个礼。佛爷道:“此位仙长是谁?”天尊道:“是贫道第二个徒弟,叫做个魏化真人。”真人道:“师父唤呼,有何法旨?”天尊道:“你与我开了火云宫宝元库,里面的宝贝看是何如。”魏化真人即时开了库,查了一番,唬得半日不敢走出库门来。天尊道:“查得何如?”真人不敢隐瞒,只得直说,库里不见了四件宝贝。天尊道:“是哪四件?”真人道:“一不见斩妖剑,二不见轩辕镜,三不见吸魂瓶,四不见引魂幡。”天尊道:“吸魂瓶是真了。”佛爷道:“他还骑着一只八叉神鹿,也是个指实。”天尊道:“快查后园中的神鹿,看是何如。”只见看园门的行童说道:“是大师父拿去了。”天尊道:“原来就是这个孽畜思凡,快叫看库门的行童来问他,是哪个拿得宝贝去了。”只见看库门的行童说道:“是大师父拿去了。”只见天门外值符使者说道:“真人跨了一只八叉神鹿,提了一个水火花篮儿,离了天门,已经一时三刻了。”天尊对着佛爷爷说道:“万望佛爷爷恕罪,果是贫道部下的孽畜思凡,多有得罪处。”佛爷道:“还是哪位仙长?”天尊道:“是贫道的大徒弟,名唤紫气真人,他跨了八叉神鹿,离了天门,已经—时三刻。”佛爷道:“正着了‘洞中方七日,世上已千年 ’,他得了这一时三刻,好不维持哩!但只一件,还相烦天尊的法旨。”天尊道:“既蒙佛爷下顾,贫道敢有推却?贫道把一件宝贝送佛爷爷前去,其中自有个处分。”佛爷道:“是个甚么宝贝?”天尊即时吩咐一位尊者,取出一件宝贝,拿在手里,说道:“这个宝贝虽则是五寸来高,二寸来围,就像一个笔筒儿的模样,其实好大的肚皮,不拘甚么宝贝,但见了他晃一晃,却都要归到他处来。你明日与他交战之时,收尽了他的宝贝,他自然归本还原。这是个不战而屈人兵的阵势。”佛爷道:“叫做甚么名字?”天尊道:“叫做个聚宝筒儿。”天尊交与佛爷爷。

  佛爷爷无量生欢喜,谢了天尊,金光万道,一竟归到千叶莲台,依旧是个长老。到了天明,二位元帅、一个天师,各员武将,哪一个不来请计,哪一个不来问安?徒孙云谷说道:“师父还在打坐,眼皮不曾撑开。”都说道:“国师好宽心也!”哪晓得他一夜无眠到五更,天宫地府都游遍。未及日高三丈,羊角大仙又来,喊杀连天,鼓声震地。长老爬起来,一手钵盂,一手禅杖,走上岸来,说道:“贫僧是个出家人,你怎么这等欺人也!”羊角大仙看见长老,高叫道:“你那和尚已知我的本领,何不早早投降?直待我宝剑分尸,那时悔之晚矣!”长老道:“善哉,善哉!说个甚么分尸,好怕人哩!”仙人高叫道:“我把你碎尸万段,你才晓得怕人哩!”长老道:“善哉,善哉!你这过头话儿少说些,只怕你今日也有些难为人哩!”羊角大仙听见长老说他今日有些难为人,就激得他怒从心上起,恶向胆边生,掣过宝剑来,望空一撇,那口剑竟奔长老头上来。长老把个指头儿指一指,哪口剑就插在地上。羊角仙人大怒,骂道:“好大胆和尚,敢魇污我的宝贝么?”叫声:“无底洞,拿过水火花篮儿来。”即时取出轩辕镜,又望空一撇,那个镜竟奔长老身上来。长老把个钵盂仰一仰,那一面镜就吊在草里。羊角仙人看见两个宝贝都不灵验,心里慌了,说道:“敢是和尚添了些本领么?敢是我自家该倒运么?”没奈何,只得拿出那个引魂幡来,高叫道:“好和尚,不要走!”长老站着,说道:“善哉,善哉!我出家人走到哪里去?”羊角仙人把个鹿角上敲了一敲,那鹿走如飞,竟靠着长老相近。仙人把引魂幡到长老顶阳骨上一闪,长老把个禅杖点一点,唬得那只鹿倒走了几百步,那手幡倒反插在羊角仙人头上。

  仙人收了这些宝贝,心中好恼,口里不住的念咒,手里不住的捻诀。只见长老说道:“你那仙长只顾下手别人,别人可也下手于你。”仙人道:“你有甚么宝贝也拿来出阵,看我怕不怕么?”长老道:“你可怕我的禅杖么?”仙人道:“任你打来就是,我怕它怎么?”长老把个禅杖一掷,掷将去,只见呼的一声响,一条千尺长的毒蟒把个羊角仙人紧紧的缠起来,就像绞弓弦的样子。好个羊角仙人,鹿角上敲一敲,连人带鹿一跃而起,高叫道:“好和尚,你说我怕禅杖不怕?”长老道:“善哉,善哉!禅杖是你不怕。你可怕我的钵盂么?”仙人道:“任你丢将来就是,我怕它怎么?”长老把个钵盂一掷,掷将去,只听呼的一声响,一片千百斤重的磨盘压在羊角仙人的头上,就像波斯献宝一般。好个羊角仙人,鹿角上敲一敲,连人带鹿走过一边去了,高叫道:“好和尚,你说我怕钵盂不怕?”长老道:“善哉,善哉!你是不怕钵盂。”仙人道:“你还有甚么宝贝,你都拿出来。”长老道:“没有甚么宝贝,只有你的瓶儿在这里。”仙人道:“你偷我的瓶儿做甚么行止?”长老道:“你管偷不偷,只说你怕不怕。”仙人道:“那是我自家的宝贝,我怕它怎么!”长老道:“你若是不怕它,我也叫你一声,你敢应么?”仙人道:“但凭你叫,我怎么不应?”长老道:“军中无戏言。”仙人道:“你前日不戏于我,我今日岂戏于你?”长老虽是个慈悲方寸,却有一般妙用绝胜于人。他把个吸魂瓶儿放在钵盂里面,方才高叫一声:“羊角道德真君哩!”真君随口答应一声:“有!”刚应得一声“有”,连人带鹿都在瓶儿里面去了。

  长老心里想道:“虽是仙家,体面上不好伤损他,这早晚离午时三刻还远。不免也耍他一耍,见得我金碧峰不是等闲的主儿。”好长老,把个塞儿塞了瓶口,叫声:“羊角大仙哩!”大仙在瓶里应道:“我在这里。”长老道:“里面可好哩?”大仙在瓶里应道:“里面也好。”长老道:“你今番可怕哩?”大仙在瓶里应道:“有甚么怕也!”长老道:“你可要出来哩?”大仙在瓶里应道:“我要出来怎的也?”原来羊角大仙嘴硬,实指望瓶底上有个眼儿,只要一钻就是。哪晓得金碧峰是个心细的,晓得瓶底上有些旧病,把个瓶儿又座在钵盂里面。羊角大仙在里面撮撮弄弄,弄不通了。叫个钻之弥坚,上天无路。长老拿着瓶儿在手里,觉得里面有些费周折了,又叫一声道:“羊角大仙可在里面哩?”大仙在瓶里应道:“我在里面也。”长老故意的吓他一声道:“羊角大仙,你再一会儿好出来卖鹿脯哩!”大仙软了些口,说道:“但凭你罢了!”

  长老本是个慈悲方寸,又且仙家分上,故意的把个钵盂拿开了,单打的单一个滑瓶儿拿在手里。长老就觉得倒轻了些,叫一声:“羊角大仙哩!”只见羊角大仙跨着一只八叉神鹿,手里拿着一杆一尺二寸长的黄旗儿,缠着长老转了转,口里狠着一声道:“我在瓶外哩!你不看见我么?”长老早知其意,说道:“善哉,善哉!我倒放松了你,你就来恩将仇报也!”连忙的把个九环锡杖点一点。只听忽喇喇一声响,将一个无大不大的石井圈儿在长老面前。长老道:“阿弥陀佛!你就把个石囤儿来囤我哩!”大仙道:“好和尚,你偷得我的宝贝,反来害我,我偏然不怕。我把这等一个小圈儿奉承你,你怎么怕的狠哩?”长老道:“你说我怕,我不如和你结果了他罢!”好长老,举起个九环锡杖,轻轻的照着井圈儿敲了一敲,只见井圈儿浑身火爆,扑的一声响,响做了两半个。

  羊角仙人大怒,骂说道:“你这贼秃,敢这等无礼,损伤了我的宝贝!一不做,二不休,你来,我教你吃我这一剑!”掣过剑来,望空一撇,口儿里念着,手儿里捻着,实指望这一剑断送了这个和尚。哪晓得今日的和尚,又不是昨日的和尚,只见他把个偏衫的袖儿晃一晃,那一口剑竟飞到他的袖儿里面去了。羊角仙人见之,吃了一大惊,心里想道:“这是个甚么法儿?”我这口剑是我师父的斩妖剑,百发百中,纵不伤人罢,哪里有个跟人走的道理?”高叫道:“好和尚,你怎么把我的剑袖了去?”长老道:“善哉,善哉!非是我要袖它,却是它来袖我。”羊角仙人连忙的把个轩辕镜儿念念聒聒,着实的望空一撇,那个镜儿竟奔着长老身上来。长老又把个袖儿晃了一晃,那面镜也飞到袖儿里面去了。

  羊角仙人看见去了斩妖剑,又去了轩辕镜,心上慌了,暗想道:“没有了这宝贝,怎么转得东天门?怎么得朝元?怎么得正果?”把个鹿角上左敲右敲,敲得只八叉神鹿飞上飞下,他骑在鹿背上就胜如骑在老虎背上。长老晓得他的意思,却又对他一声说道:“大仙,你水火花篮儿里面还有宝贝没有?”把个羊角大仙激得怒发如雷,高声骂说道:“好贼秃,你欺负我没有宝贝么?我今日和你做一场,不是你,便是我。”长老道:“善哉,善哉!我一个出家人有甚么做得!”羊角大仙骤鹿而走,走近长老身边,把那一手小令字旗儿照着长老的顶阳骨上一闪。长老把个袖儿晃一晃,那手旗儿又走到长老的袖儿里面去了。把一个羊角大仙就唬得魂不归身,那晓得是个聚宝筒儿。心里想道:“原来这个和尚好大来历也。这些宝贝,除是我师父元始天尊才用得它,才收得它。似此之时,这和尚却不与我师父齐驱并驾?好怕人哩!”心里又想道:“我在金莲宝象国夸口一场,岂可就软弱于他?”只得赤手空拳,勉强支起一个虚心架子,高叫道:“好和尚,你把我的宝贝都骗了,你敢何如我么?”长老道:“善哉,善哉!我是个出家人。有甚么何如于你?”仙人道:“你再不要把那个‘善哉’二字来谎人。你即是善哉善哉,怎么把我的宝贝都骗了?”长老道:“不是我骗你的,我为你收了,劝你归山去罢!”仙人道:“我归山,我自归山,怎么把你挟制得我归山?”长老道:“说个甚么挟制。自古道:‘好放手时须放手,得饶人处且饶人。’你去罢。”羊角仙人当初说了大话,到如今收拾不来,故此只是一个不肯去,硬着嘴说道:“我不去,你敢叫人拿我么?”长老道:“拿你就不好看相。”仙人道:“你便拿我,其奈我何?” 长老心里想道:“不唬他一唬,他到底不肯认输。”好长老,把个脚下的僧鞋梭了几梭,只见偏衫袖儿里面走出一班小和尚来,大略只有一尺二寸来长,一个个光着头,一个个精着脚,一个个一领小偏衫,一个个手里一根铁界方,照着羊角仙人脚跟上打。一伙小和尚也不计其数,把个羊角仙人打慌了。仙人也没奈何,只得腾云而起。长老道:“你去了罢。”羊角仙人说道:“受了你这等的欺侮,岂肯甘休!我怎么就去?”长老道:“你师父叫你去罢。”羊角仙人道:“你这说谎的和尚,哪一个是我的师父?”长老道:“元始天尊不是你的师父?”仙人看见扦实了他,老大的没趣,只得强口说道:“就是我师父,他不在这里,也不奈我何!”长老道:“你师弟叫你去罢。”仙人道:“你这和尚又来说谎,哪一个是我师弟?”长老道:“魏化真人不是你的师弟?”仙人看见他露了相,越加慌张了,只是没奈何,仍旧强着口说道:“就是我师弟,他不在这里,不奈我何!”长老道:“你说不在这里,那前面的是哪个?”唬得个羊角仙人把头一起,开眼一瞧,果真的云里面是魏化真人。魏化真人说道:“师兄快转火云宫里去,师父在那里发激哩!”羊角大仙道:“我还有宝贝不曾得来。”魏化真人拿着个聚宝筒儿在手里,说道:“已历还你的宝贝。”平白地逼勒个羊角大仙,一天妙计难寻路,八面威风没处施。羊角大仙好难处哩!将欲不去,违了师命,不得朝元;将欲去了,便饶了和尚,辜负了姜金定。却还是朝元正果的心胜,只得把个鹿角上敲一敲,腾空而去,口里恨两声说道:“和尚机深,不中相交的。”一面腾云而去,一面差下一个急脚鬼,把三个锦囊计送与姜金定,教他依计而行,自有安身之策。

  却说无底洞看见师父腾起云来,连忙的吆喝道:“师父带我去哩!”师父道:“你快来。”刚刚的腾起云去,早被一个一尺二寸长的小和尚一铁界尺,打翻了在地上。徒弟不得师父到手,师父也顾不得徒弟,这叫做夫妇本是同林鸟,大限来时各自飞。姜金定得了三个锦囊,看见事势不谐,化作一道火光而去。 金碧峰一手一个钵盂,一手一根禅杖,就像一个化斋吃的和尚,慢腾腾的转到宝船上来,只见二位总兵元帅,一位天师,各各武将,各各谋臣,虽不见长老鞭敲金镫响,这些人也齐唱凯歌声。三宝老爷道:“多谢国师佛力,莫大之功。”长老道:“贫僧是个出家人,也只是劝解他一番,有个甚么功绩?”三宝老爷说道:“国师前日吃他的宝贝许多苦,怎么今日又收了他的宝贝?”长老却把个东天门元始天尊的始末,细说了一遍。众位都说道:“多亏了国师佛力。”长老道:“贫僧受了朝廷的敕旨,不得不然。”王尚书道:“原来这个羊角大仙就是紫气真人。”长老道:“便是。”王爷道:“却是个有名神道,故此猖狂。”马公道:“只怕他去了还来。”长老道:“朝元正果倒不要紧,寻非争闹倒要紧。”

  道犹未了,只见一尺二寸长的和尚带着无底洞来回话。长老道:“跪的甚么人?”小和尚道:“弟子是阿难使者,带得无底洞来回佛爷爷的话。”长老道:“阿难回避了罢。无底洞,你站起来。”无底洞说道:“不敢。”长老道:“你是羊角仙人的徒弟么?”无底洞道:“小的是羊角仙人的徒弟。”长老道:“你怎么会三头四臂,三丈金身?”无底洞说道:“非干小的之事,都是师父教的。”长老道:“你原来是个甚么出身?”无底洞说道:“小的是个漏神出身。”长老道:“怎么叫做个漏神?”无底洞说道:“掠人之财,灭人之福,妒人之有,窃人之多,如世上的漏卮一般,故此叫做个漏神。”长老道:“你既是个漏神,怎么又来出家做徒弟?”无底洞说道:“只因这如今世上漏神出得多了,漏不到那里去,故此弟子改行从善,拜羊角大仙为师。”长老道:“改行从善,这是你的好处。我还问你,你羊角洞里还有个行童叫甚么名字?”无底洞说道:“那是小的的师兄,叫做个有底洞。”长老道:“他原是哪个出身?”无底洞说道:“他原是个看财童子出身。”长老道:怎么叫做个看财童子?”无底洞说道:“不怕饿死饭不吃,不怕冻死衣不穿。看着这个铜钱,一毛不拔,故此叫做个看财童子,一名守钱奴儿。”长老道:“他做他的看财童子罢,怎么也来出家?”无底洞说道:“他枉看了这一世财,不得一毫受用,如今省悟过来了,故此出来出家,拜羊角大仙做师父。”长老道:“也好个如今省悟过来了。我还问你,姜金定哪里去了?”无底洞说道:“适来俺师父上天之时,又差下一个急脚鬼,送了三个锦囊计交与他。他得了锦囊计,他就化作一道火光,火囤去了。”长老道:“你也去罢。”无底洞道:“小的到哪里去?”长老道:“你还寻你师兄一同去修行罢。”

  三宝老爷说道:“这个三头四臂的鬼王,他前日临阵之时,唬吓我们军兵,莫大之罪,军中有功者赏,有罪者斩。不斩,萧何法不行。怎么可放他去呢?”长老道:“贫僧是个出家人,慈悲为本,方便为门。今日只是上为朝廷,下为元帅,不得已方才拿住此人。况兼他是个改行从善的,又还有一个师兄在洞里,朝夕悬悬,怎么说个坏他。阿弥陀佛!看贫僧之面,饶了他罢!”马公道:“放了他去,他明日又同着姜金定撑出那一副鬼脸子来,那时节悔之晚矣!”长老道:“饶他还来,还在贫僧身上。”三宝老爷道:“看我国师金面,饶了你去。你只好去说法听经,再不可装那神头鬼脸。”无底洞拜谢佛爷而去。老爷道:“羊角仙人虽去,姜金定又得了甚么锦囊,这个金莲宝象国几时收服得?”长老道:“宽容一日,看他怎么样来。”道犹未了,蓝旗官报道:“姜金定又来讨战。”三宝老爷道:“果中学生之计。”长老道:“贫僧告便,但凭元帅调兵遣将就是。”元帅即时传下将令:“谁敢披挂出阵,杀退姜金定?”将令一出,班部中闪出一员将官来,铁幞头,红抹额,皂罗袍,牛角带,手里拿着一杆八十四斤重的狼牙棒,座下骑着一匹乌锥千里马,原来是征西前哨副都督张柏。披挂未了,班部中又闪出一员青年将官来,束发冠,兜罗袖,练光拖,狮蛮带,手里拿着一杆丈八神枪,座下骑着一匹流金马瓜千里马。原来是金吾前卫应袭王良。两员大将,两骑骏马,两样兵器,一齐杀出阵来。只见荒草坡前摆列着千百只有头、有角、有皮、有毛、有蹄、有尾、黑萎萎的水牛,成群逐队,竟奔荒草坡前。有一篇《牛赋》为证。赋曰:

  嗟乎!物之大者,状若垂天之云。《礼》称三月在涤,《诗》云九十其牛孛。歧蹄者天,穿娄者人。或衣绣而入太庙,或羊郭鼓而正三军。尔牛来思,其耳湿湿。鼷鼠既忌于见伤,风马亦知其不及,扣角伸宁戚之困,烧尾救田单之急。或为军事之占,或示农耕之候。异彼髦头,宁为鸡口。晋武以青麻彰德,何曾以铜钩被奏。至于伤勿改卜,用犊贵诚。或捩角而不售,或割肉而复生。幸刘宽之量远,羡鲁公之政行;多郭舒之宽恕,慕朱冲之不争。中尉则驾之者赤,桃根则献之者青。王恺既闻其八百,苟唏亦称其千里。虽有双箸,且无上齿。别有得于文山,放之桃林。木则馈粮,石则便金。设以木畐衡,养之牢筴。愚公畜牛孛于齐山,百里载盐于秦国,禴祭乃东邻之杀,无妄见行人之得。袁宏见讽于羸牛孛,华元应嘲于有皮。遗布既因于王威,置刍亦见于罗威。复有职人掌刍,封人供藁。彦回靡恃于坠井,虚恺不烹而衰老。或偾于豚上,或置之树柯。詹何既识于白蹄,葛卢亦辨其三牺。肃慎占之而入贡,弦高用之而犒师。别有盆子主之以建业,光武骑之以起兵。或为梦于蒋琰,或见解于庖丁。观其豫章挈绢,蒲鞯挂书。白则识李冰之绶,青则驾老子之车。季知一抟而思过,江酒但饮而无刍。又有蹋石成花,涂泥求雨。或行诈而玉帛,或华长而杀御。即担矛而弃犊,亦结阵而却虎。至若置于盆寮,老在牢阑。角不失于三色,香独称于四膏。遇夔致问,喘月辞劳。称精鉴者薛公,习遗书者晋祖。既曰不能执鼠,又云难以逐兔。成牛弘之宽厚,显卢昌之仁恕。至于千足而富,夜鸣则硒。顾宪仲文,臧决狱而人服;时苗羊氏,并居官而犊留。又有程郑江竭,娄提谷量。望气知北夷之验,卜兆为司马之祥。若乃嘉彼柔谨,哀其觳觫。或蹊田而见犊,或洗耳而为辱。丙吉已劳于问喘,龚遂更惩于佩犊。周官分职,牛人乃主于牵傍;留宝诸贤,和峤亦勤于刺促。正是:春暖饥餐原上绿,山深渴饮涧边清。几番潦倒斜阳后,高卧南山看月明。

  却说荒草坡前摆列着千百头野水牛,姜金定撮弄撮弄,弄得一头牛背上一个小娃子,一个小娃子手里一条丝鞭。姜金定骑在马上,念一念,喝声:“走!”那些牛就望前走。喝一声:“快!”那些牛就走得快。南朝两员将官陡然间看见,吃了一惊。王良道:“这是个甚么出处?”张柏道:“这不过是个田单火牛之计罢了。”王良道:“我和你蛮杀他娘。”张柏道:“为将之道,见可而进,知难而退。倘有疏虞,贻祸不小。”王良道:“这决是那羊角道德真君的诡计,哪里真是个牛?”张柏道:“假做的牛哪里有这等英勇活泛?”王良道:“快擂起鼓来。”一声鼓响,两员将官左右双上。只见那些水牛单夺狼牙棒张柏。张柏虽是力大心雄,怎么奈得这一群千百头牛何,致使败阵而归。姜金定得胜而去,说道:“多亏了师父,又助我这一阵也。”

  却说两员将官归来,一个受伤,一个平过。元帅道:“好古怪哩!两员官一齐出阵,偏牛就赶着这一个,这是个甚么缘故?”即忙去问国师。国师道:“但问天师便知端的。”元帅又去请问天师。

  不知天师有何高见,且听下回分解。